从Pigtail到“豚尾奴”:一个辱华词汇的递进式东渐

作 者:

作者简介:
施爱东,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北京 100732

原文出处:
民族艺术

内容提要:

西方俗语中原本就用Pigtail来指称辫子,最初将这个词用到中国人头上的时候,似乎并不含有特别贬意。但是随着中国形象日益下滑,本来就显得奇特的中国辫子,逐渐成为西方人嘲讽玩弄的主攻对象。甲午战争前后,本来双关的Pigtail,与日本俚语チヤンチヤン相结合,被日本媒体固化成了单义的“豚尾”,特指中国辫子,辫子也就顺其自然地成了“豚”或“豕”的标志。随后,清末民族主义者借用这个辱华词汇,顺势将之转换成为民族压迫的象征符号,认为所有的耻辱都是满族统治者强加在中华民族头上的锁链。他们将チャンチャン的羞辱度推向极致,组造新词“豚尾奴”,将辫子视作亡国奴才的标志。随着时局的变化、使用主体的更替,从Pigtail到豚尾奴,一个不断演化的辱华词汇,清晰地折射着不同操作者的语用目的。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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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2568(2010)04-0006-17

      笔者在钩沉“中国龙”的西方传播史时,发现在19世纪的英美书刊上,早于龙形象且远远多于龙形象的,是中国人的长辫子形象。直到今天,有些西方人还在口语和网络中使用中国猪(Chinese Pig)辱骂中国人。而这个辱华词汇的源头,正是这条辫子。

      相关中国近代史论著,以及大陆及台港学术期刊中,有关辛亥革命前后剪辫运动的论述已经非常丰富,对于蓄辫与剪辫两段历史也已经有过细致清理①。而关于辫子形象的境外演变史,以笔者目力之所及,尚未发现专门论述者。笔者不揣浅陋,尝试对19世纪以来递进式东渐的辫子形象史做一梳理。

      作为辫子的Pigtail

      18世纪中叶以前的中国形象,多由一些早期到达中国的欧洲传教士所塑造,他们笔下的中国形象并不很糟糕,甚至还有炫奇或者美化的嫌疑。

      我们很难考证是谁最早将中国人的长辫子形象介绍到西方世界的,他又是如何介绍的。可以肯定的是,早在18世纪,这条辫子在西方知识界已经成为有关中国形象的热门话题。

      1760年始,英国著名作家哥尔德斯(Oliver Goldsmith)在伦敦报纸连载“一个中国哲学家的信”(Letters from a Chinese Philosopher)。作者虚构了一个名叫李安济(Lien Chi Altangi)的中国哲学家,他给远在东方的亲友们写信,讲述自己在英国的所见所闻,并就英国的各种社会现象发表评议。李安济聪明敏锐,知识渊博,象征了东方文明的他者眼光。可即便如此,李安济的中国形象还是受到了一些英国人的歧视,李安济的信中这样描写了他身边的部分英国人:“她讨厌我的假发辫子(pigtail wig)、高底鞋,还有我的黄皮肤。这就是她对我的全部看法,再没别的了。老天,虽然她长得比卸了妆的女演员还丑,但我发现她比生殖机器还无礼。”②

      Pigtail用来指称女孩的辫子,本来跟中国人没什么关系,也没有明显的褒贬含义③。英语中的辫子有多种拼法,Pigtail可能是18世纪才逐渐流行起来的口语用词,19世纪的许多英语词典中都没有收录这个单词,部分词典在Pig词条之下有个“-tail”,但也没有详细解释。1885年的一本英语词典中如此解释Pigtail:“名词,由‘猪’和‘尾巴’合成。1,指猪的尾巴;2,把头发束成猪尾巴的样子,辫子;3,一束烟卷。”④

      当西方人把中国视作“神奇的东方”的时候,中国男人梳着辫子的形象,也许还曾引发一些“异装美”的想象。据说18世纪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英国海员看见中国男人的这种发式觉得很酷,竞相仿效,也留起了辫子,并称之为Pigtail,把它作为时髦的象征”⑤。但是这种猎奇式的改装毕竟没有成为潮流,更多的西方人并不喜欢这种装束。在1840年出版的一本《循道杂志》中,作者介绍著名传教士马礼逊来到中国之后:“他扎起一条中国式的大辫子,忍受着自己的指甲变得像鸡爪一样长,学会了用筷子吃饭,他把自己限定在中国人的交际圈中,下定决心克服一切困难,决不在失败面前低头。”⑥作者显然是把扎辫子、蓄指甲、用筷子放在同一层次,列入需要忍受(suffered)的诸种痛苦之中。

      到了19世纪,辫子已经成为西方人想象中国人的形象标识。我们翻开这一百年间的几乎所有图书和杂志,只要是关于中国人的风俗画,画面中主要人物的头像很少是正面出现的,因为正面姿势无法突出脑后的辫子。即使出现一些正面头像,也得把辫子搭到前面来。似乎不突出这条辫子,就没法证明是中国人。

      辫子越来越成为中国人的象征,一些英国文人甚至借用中国人的辫子话题来炫示自己的幽默。在1835年的伦敦《年度漫画》序言中,作者就曾用中国人的辫子来比喻动物额毛的长度⑦,虽然没有明显的恶意,但总是带着一些对于奇风异俗的戏谑意味。

      

      图1 英国图书《辫子的国度》,1875年

      

      图2 美国Puck画报的漫画《阿旺表演学算术》⑧,1910年

      19世纪的英国书刊,喜欢把文章或章节的首个字母画成一幅小图,如果这篇文章是有关中国人的,那么,第一个字母往往用中国人的辫子扭成。辫子和龙一样,都是条状的东西,条状的东西最容易用来扭成字母或数字等图案。

      但是,这些长辫子的中国人形象主要流传于书报杂志上,一般民众并不熟悉这条辫子。19岁的同文馆少年张德彝,1866年第一次随大清使团出国时,每至一处,“街市男女皆追随恐后,左右围观,致难动履”⑨。尽管觉得古怪且不理解,但多数西方人的态度还是友善的。有一天大家吃完茶点下楼,有人上来问他们是哪国人,得到答案后,又多嘴问道:“彼修髯而发苍者,谅是男子。其无须而风姿韶秀者,果巾帼耶?”当得知也是男人时,“闻者咸鼓掌而笑”⑩。在圣彼得堡,这些使团成员也被误作“美女子”,有两个俄罗斯女孩还紧紧跟着张德彝,几次伸出手来想与他“携手交谈”(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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