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唐一代,政治昌明,经济发展,书艺亦盛隆。古人言“唐人尚法”,意指唐代楷书,当无异议。“我们说唐朝的楷书发达,以至登峰造极,这是由于:一、楷书发展到唐朝已彻底成熟。构成楷书书体的各种质的要素充分展开,完全摆脱了篆、隶、草体残留,形成了完全独立的本身体系。在定型的基础上形成了本身的规范,有了完备的法度作准绳。二、出现了众多的楷书大家,他们的作品极大地丰富了书法艺术宝库,在古代书法史上,成就空前”①。笔法是书法艺术的核心问题之一,故楷书笔法的传承发展对于唐代楷书风格的定型、成熟具有莫大的关系。 一、唐代楷书笔法的渊源 关于唐代楷书笔法的渊源、传承与发展,本朝人已有这方面的描述。南宋陈思编《书苑菁华》所收录唐人卢携的《临池妙诀》对唐代的笔法谱系做了详细的列叙: 吴郡张旭言,自智永禅师过江,楷法随渡。永禅师乃羲献之孙,得其家法,以授虞世南,虞传陆柬之,陆传子彦远,彦远仆之堂舅,以授余。不然,何以知古人之词云尔。携按:永禅师从侄纂及孙涣皆善书,能继世。张怀瓘《书断》称上官仪师法虞公,过于纂矣。张志逊又纂之亚。是则非独专于陆也。王叔明《书后品》又云虞、褚同师于史陵。陵盖隋人也。旭之传法,盖多其人,若韩太傅滉、徐吏部浩、颜鲁公真卿、魏仲犀。又传蒋陆及从侄野奴二人。予所知者,又传清河崔邈,邈传褚长文、韩方明。徐吏部传之皇甫阅。阅以柳宗元员外为入室,刘尚书禹锡为及门者,言柳公常未许为伍。柳传方少卿直温,近代贺拔员外惎、寇司马璋、李中丞戎,与方皆得名者。盖书非口传手授而云能知,未之见也。② 抛开偶或出现的传抄舛误,此篇关于唐代楷书笔法授受与传承的文献具有很重要的价值。关于书法笔法授受与传承的问题,古人极其重视,“古人编织出这么一个在他们看来很严密的谱系,其中一个观念就是想证明凡是书法大家,都是得到口传手授的书法真诀的人。对于口传手授古人确信不疑,而且态度很肯定,可见这个观念在他们心中扎根很深,不可动摇。笔法传授谱系是以书法名家系连而成,他们之间或是师徒关系,或是家族血缘关系。谱系之内口传手授、脉系不断,源流井然。这个谱系内部自成体系,对外则有一定的封闭性。在古人眼中笔法具有私密性、宗派性的特点”③。但是只有卢携此篇明确是特指楷书笔法的谱系递传,而他论皆泛指书法笔法,比如唐人韦续的《墨薮》第八篇《用笔法并口诀》、晚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一收入的《传授笔法人名》以及宋代朱长文《墨池编》卷一的《古今传授笔法》等。卢携文中所言“自智永禅师过江,楷法随渡。永禅师乃羲献之孙,得其家法”,显然是受到唐初崇王观念的影响,认为唐代楷法的渊薮是羲献父子。其言非虚,但并不全面。 其实唐初独享盛名的书家并非虞世南,而是欧阳询,他综合南北之长,无论结体还是用笔上,都自成一家,史称“询……笔力险劲,为一时之绝,人得其尺牍文字,咸以为楷范焉。高丽甚重其书,尝遣使求之”④。其时虞世南书名未著,凡王公大臣诸碑志大都出于欧阳询之手,欧阳询书出大令,后掺入章草笔意,敛入规矩,且改用北朝结法,以合唐初铭石之书仍沿袭齐周遗绪的时尚,终于传六代之精华,启三唐之奇峻⑤。以欧阳询书法“戈戟森然”的用笔特点来分析,显然是受到北魏直到北周的北方书风影响。而其“秀骨清相”的艺术意境,又保存了南方书派的艺术成分。欧楷是魏晋六朝北碑南帖在唐时第一次深刻集中的结晶,对南帖的继承即为对“二王”书体的发扬;对北碑的继承,于笔法方面,我们可以从三国吴《天发神谶碑》、北魏的龙门四品和《张猛龙碑》中获得颇多启发。这些碑刻在笔画上皆以方折笔法完成,其基本运笔线路最突出的特点是骨力峻拔,有如截铁。欧阳询看中其骨力特点,变方折为略含柔和的三角折,一方面确保了“骨力”不失,一方面又增加了“神气冲和为妙”的轻灵意味⑥。清人阮元曾经一针见血地指出:“欧阳询书法方正劲挺,实是北派,试观今魏齐碑中,格法劲正者,即其派所从出。”⑦因此,唐代楷书之源应当还有北派书风的影响。 可能有这样的质疑:欧阳询在上述卢携的笔法谱系当中并未涉及,或许只是流行一时从而得到后人的褒奖而已,在唐代楷书笔法的传承过程中并无影响与作用。其实非也,且不论《新唐书·本传》说“(欧阳)询初效王羲之书,后险劲过之,因自名其体,尺牍所传,人以为法”,其书法笔法通过被刘熙载誉为“唐之广大教化主”⑧的褚遂良,得以广而大之也,褚遂良“早期楷书多具隶笔,与欧阳询同调,并出自章草法,或当受欧阳询的影响”⑨。史载贞观元年太宗诏集五品以上京官子弟二十四人入弘文馆学书,“敕虞世南、欧阳询教示楷法”⑩,次年国子监设书学博士收徒讲学,又别置校书郎二十人、楷书手一百人入秘书省缮写校对四部图书的情况,褚遂良作为当时分判课写工程的秘书郎,其书法受到当时楷书家尤其是欧阳询以及虞世南的影响,自是可以想见。褚遂良晚年楷书用笔在欧、虞的基础上多见“二王”行法,作为“陶铸有唐一代”(11)的褚遂良楷书,其笔法来源显然与欧阳询一样,也是南北书风交融的结果。卢携亦未言及褚遂良在唐代楷书笔法传承中的作用,实际上,褚遂良在其中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正如清人毛凤枝在《石刻书法源流考》中所谓:“自褚书既兴,有唐楷书,不能出其范围。显庆至开元各碑志,习褚书者十有八九,诸拓俱在,可复案。”(12)盖唐世诸家,学褚字者甚众,设若薛曜、薛稷、魏华、钟绍京(13)、魏栖梧等人,盛唐时的著名书家颜真卿、柳公权早年亦学褚字,可见褚遂良的楷书笔法影响之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