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派画家的波西米亚精神

作 者:
李勇 

作者简介:
李勇,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原文出处:
艺苑

内容提要:

波西米亚人是生存在社会边缘的具有强烈的艺术气质的群体。他们特立独行、张扬自我,同时反抗主流、反抗压迫。印象派画家在现实生活和艺术创作中都表现出这种波西米亚精神。他们与官方沙龙的对抗、对艺术个性的坚守,以及在日常生活中不拘小节的怪异行为都使他们可以归入波西米亚人群体。形成印象派画家波西米亚精神的原因,一方面在于西方审美文化生产机制在19世纪后期发生了巨大变化,艺术家获得了独立生存的空间;另一方面,西方社会现代性的内在矛盾与运动、分裂、冲突也使得印象派在表现这些特征时呈现出了相应的精神特质,他们生活的巴黎也正好为他们形成这种精神气质提供了文化氛围。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1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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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麦田》(油画)凡高

      印象派在其形成之时就因其标新立异、离经叛道的题材、画法和绘画理念而备受争议,其中嘲笑、辱骂者居多。与此同时,这些人的行为和生活方式也像其作品一样遭人诟病。可以说从日常生活到艺术创作,印象派画家都与当时的社会生活格格不入。①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偶然现象?在这些不被当时主流社会认可的人的怪异行为背后有什么样的精神价值和文化意义?从印象派活动的历史语境不难看出,他们的这种行为作风不是孤立的,而是与一个奇特的人群有着内在的关联,这个人群就是波西米亚人。印象派画家的朋友波德莱尔就是波西米亚人的代表。印象派画家与波德莱尔意气相投才使他们成为精神相通的朋友。印象派画家的行为因此而不可避免地具有波西米亚的精神气息。那么,到底什么是波西米亚精神?印象派画家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又如何体现出波西米亚精神?从那个特定的历史语境看,印象派画家的波西米亚精神形成的原因是什么?

      一、何谓波西米亚精神

      波西米亚(Bohemia)本来是一个地理名称,是捷克共和国西部的一个地区。在历史上,这个地区也曾出现过一个中欧内陆国家,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省而长期存在。现今捷克首都布拉格就位于波西米亚地区。作为一个具有悠久传统的地区,波西米亚是文人艺术家的摇篮。作曲家德沃夏克,小说家哈谢克、米兰·昆德拉都是从这里走向世界的。但是作为一个文化史和艺术史概念的波西米亚却又与地理意义上的波西米亚有着巨大差异。在文化史和艺术史意义上,波西米亚是指特立独行的艺术家的精神家园,特别是那些不为主流社会所理解而孤独潦倒的艺术家的精神家园。从地理名称到文化概念转换的过程和原因至今仍无人能说清楚。但是其中有两个关键的连接点还是清楚的:其一,是将波西米亚误解为吉普塞人的故乡,从而使得波西米亚具有流浪漂泊、居无定所但又热情奔放的含义。迟至1843年,迈克尔·威廉·巴尔夫在其所写的歌剧《波西米亚女郎》中已经把波西米亚和吉普塞当成相同的词语了。但是他只取了流浪的含义,还没有把波西米亚与艺术家的生活相联系。其二,把波西米亚和艺术家的生活方式联系起来的是法国作家亨利·缪尔热(Henry Murger)的小说《波西米亚生活情景》。这部小说于1845年起在一本名为《海盗》的杂志上连载,引起了巨大反响,其后又被巴席埃改编成舞台剧,尤其是在1895年普契尼把它改编成歌剧《波希米亚人》以后,波西米亚人几乎成了艺术家的代名词。波西米亚人也被正式确定为桀骜不驯、特立独行又穷困潦倒的艺术家形象。

      如此看来,波西米亚作为一个描述艺术家异于常人的生活方式的概念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其实不然,作为一个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产生的概念,其内涵是十分丰富复杂的,把艺术家与波西米亚人联系起来的是他们内在的精神关联。这些精神上的关联赋予了波西米亚人丰富的复杂的内涵。概括起来看主要有如下几个方面:首先是边缘的身份。波西米亚人是一些边缘人,而在19世纪,艺术家也变成了边缘人,艺术家的边缘身份成为他们的各种独特行为、独特情感和创作活动的源泉。波西米亚人的边缘身份首先是从他们的人员构成状况中体现出来的。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就对波西米亚人的构成进行了总结,他说:“流浪汉、退役老兵、出狱犯人、逃亡的船奴、骗子、诈骗犯、扒手、变戏法的、赌棍、拉皮条的、妓院打手、搬运工、文人、街头拉手风琴的、拾破烂的、磨菜刀的、补锅匠和乞丐——一言以蔽之,就是说不清的乌合之众,四处流离,这就是法语‘波西米亚人’的意思。”②马克思所列举的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他们都处于社会生活的边缘,是社会生活主流之外的人,即他们不属于统治阶级,也不是被统治阶级和社会生活规范驯服了的被统治的大众。这些波西米亚人是“正常的”社会生活和社会秩序的异类。其次,波西米亚人的身份还是由这些人的边缘意识决定的。波西米亚人是一群具有明确的边缘意识的人,他们不可能也不愿进入主流,而是甘居边缘,成为一个无法被主流同化的群体。马克思称他们是“来回跑动但不会散去的不定的人群”③。本雅明在分析波西米亚人的代表波德莱尔时道出了这种边缘意识的真谛:“由于他对任何事情都不确信,所以他便不断构想出一些新的生活角色。休闲逛街者、小流氓、纨绔子弟以及拾垃圾者,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是生活的一些角色。”[1](P99)波德莱尔为自己所设想的这些角色虽然不断变化,但总是绕不出波西米亚人的群体,这是他的边缘意识的直接表现。他所认同的是波西米亚人的边缘身份,而不是主流话语规定好的体面的角色/身份。

      其次,波西米亚人之所以自居于边缘,其实是因为他们对自由的坚守,他们不愿放弃对自由的追求,因此而成为不妥协的人,或者换个角度说,成为被社会主流抛弃的人。波西米亚人所追求的自由并不是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自由,而是广义上的对自我个性的坚守。他们自认为是天才,不愿意向主流妥协,甚至对主流表现出了厌恶和憎恨,他们的我行我素在世俗的眼中就变得不可理喻、不合时宜。甚至在他们的同类之间也会出现互相的蔑视和争吵。波德莱尔曾满怀激情地描绘了波西米亚人的这个特征:“对于彻头彻尾的浪荡子来说,……他首先喜爱的是与众不同,所以,在他看来,衣着的完美在于绝对的简单,而实际上,绝对的简单正是与众不同的最好方式。那么,这种成为教条,造就了具有支配力的信徒的情欲,这种不成文的,形成了如此傲慢的集团的惯例,究竟是什么呢?这首先是包容在习俗的外部限制之中的,使自己成为独特之人的热切需要。这是一种自我崇拜,它可以在于他人身上(例如女人身上)追求幸福之后继续存在,它甚至可以在人们称之为幻想的东西消失之后继续存在。这是使别人惊讶的愉快,是对自己从来也不惊讶的骄傲的满足。一个浪荡子可以是一个厌倦的人,也可以是一个痛苦的人,然而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要像拉栖第梦人(即斯巴达人——引者)那样在狐狸的噬咬下微笑。”[2](P437-438)由此可见,波西米亚人的精神特征中包含着以自我为中心的对绝对自由的追求,这是导致他们处于边缘、难以融入社会的原因,也是他们或无数艺术家追寻乌托邦形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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