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叙画》中的“动”

作 者:

作者简介:
夏开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王微《叙画》一文旨在确立山水画的独特价值以及辩明山水画与地理图的区别,但是今人对“本乎形者融灵,而动者变心”的断句和解释,与王微的意旨背道而驰,埋没了王微真正的理论贡献。事实上,这句话漏了一个“动”字,断句应为“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动者变心”,“动”指生动,这样的观点不但符合王微佛教信徒的身份以及他所处的学术脉络,而且也避开了自相矛盾。绘画之形有灵才会显得生动,从而打动心灵。绘画不仅是图绘行为,也体现宇宙生成变化的原理。画面的变化和安排需要符合规矩,这是绘画的理致;生动的绘画感动我们,这是绘画的情理,有情有致的画才是真正的画。“动”的提出第一次从绘画本体的角度确立了绘画的独特性,并且成为绘画品评的基本原则。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1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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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微《叙画》一文的起因是试图对颜延之“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这句话进行辩护和论证,由此辩明山水画与地理图的区别,并确立山水画的独特价值,这是中国画论史上第一次从绘画本体的角度来阐明这个问题。然而,当我们细读文本,就会发现现有的解释与王微的这个意旨背道而驰,忽略了王微所置身其中的学术脉络,这样不但说明不了山水画和地理图之间的区别,甚至使王微真正的理论贡献晦而不明。当然,这样的误解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流传版本本身的错讹,因此欲拨云见日,必须对那些版本和义理重新作一番考察。本文试图以明嘉靖本①为底本,其他诸本互校,在考辨错讹、误解的基础上,对王微的绘画理论作一析解,重新构建他的绘画美学思想。

      魏晋南北朝时期,玄学的盛行以及对自然的发现,使山水诗蔚为大观,山水画的出现似乎也顺理成章,但是这时的山水画仍处于萌芽阶段,也没有成为一个独立画种,张彦远曾这样描述过当时描绘山水的稚拙形态:

      其画山水,则群峰之势若钿饰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树石,映带其地,列植之状,则若伸臂布指。②

      在山水画还没有充分发展的时候,大众自然也很难正确对待山水画,《叙画》一开头就指出当时普遍认为山水画只不过是“艺行”、“容势”而已。“艺行”大概就是指画地理图的手艺活,对于“容势”一词多解释为“形容局势”,但这样的用法很罕见,难怪李泽厚与刘纲纪认为“容”为“形”字之误③。事实上,“容”字作动词看更为妥帖,即“容纳”的意思,“势”则指山川“形势”。当时人常单以“势”字来指山川的形势,如《世说新语·言语》引袁彦伯的话:“江山辽落,居然有百里之势!”④而且“容”字作动词也有佐证,《禹贡长笺》“河流大而所受,狭不能容势必横溢而决决”⑤即为一例。有不少学者认为王微支持绘画应该追求容势⑥,这是一个误解,不然的话,王微大可直说“夫绘画者,竟求容势而已”,何必在“绘画”一词前加个“言”字?而且后句“且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划漫流”⑦是对前一句的反驳,进一步说明当时人看画的弊病,即把山水画和地理图看成是等同的,画山水只不过是“艺行”、画画地理图罢了,《历代名画记》就有类似的记载:

      孙权尝叹魏、蜀未平,思得善画者图山川地形,夫人乃进所写江湖九州山岳之势。夫人又于方帛之上,绣作五岳列国地形。⑧

      可见,在当时人的眼里,善画者就是画地形图的,具有艺术性的山水画也被当成地理图了。一句话,“容势”是地理图的特点,就是后句“案城域,辩方州,标镇阜,划漫流”的意思,可见“容势”不会是王微所加以宣扬的。

      那么山水画和地理图之间的区别究竟在哪里呢?这是摆在王微面前的一个艺术哲学问题,还没有人从绘画本体的角度回答过这个问题。从文章的脉络来看,王微给出的回答是:“本乎形者融灵,而动者变心也;灵亡所见,故所讬不动。”⑨然而我们细细品味这句话,发现现下通行的断句和解释根本解决不了王微所面对的问题。为什么“形者融灵”,就可以“动者变心”了呢?两句之间明显缺少一个链接环节,不然的话我们无法明白“动”到底指什么,为什么能“变心”?《王氏画苑》的编者大概也发觉了其中的突兀,所以改为“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变者心也”,但这种改变却仍然没有把王微的意思表达出来。断句自然影响了解释。徐复观认为“灵”即传神之神,灵是动的,形则是不动的,山水之灵可以感动人心,“灵亡所见,故所讬不动”的意思为“仅是灵,则不能为人所见,故须将灵托之于山水之形”⑩。陈传席也大体持这种说法,认为形与神本来就是一体的,“灵(神)寄托于不动的形象之内”(11)。李泽厚、刘纲纪也认为山川之形通于神灵,山川之灵又是能通过人心的感应而获得,不能见出形中之灵,那么寄托于形的灵就无法感动人心(12)。

      这些解释会导致以下三个问题:第一,“灵亡所见,故所讬不动”紧接着一句是“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两个句子在句式上恰好对仗,然而几位学者却对此作了完全不同的解释,“所见”作名词看,即看见的东西,“所讬”却作动词看,即“讬之于”。按句式看,将“所讬”理解为灵所寄托的形更为合适,那么“不动”也就没有理由是指“形”,不然就是同义反复。

      第二,假如按照诸位学者的解释,即形本来就是融灵,灵是看不到的,所以要寄托于形之中,那么这只不过是当时一个一般的哲学命题,怎么会用这句话来说明绘画的独特性以及其与地理图的区别所在呢?

      第三,假如说形与灵本来就是一体的,地理图的山川之势不也是一种形吗?既然王微认为地理图是无灵之形,那么这不就与前提“本乎形者融灵”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吗?更有甚者,如果王微主张的是形灵本来一体,这种思想就接近范缜、何承天等唯物论者的观点,这岂不与王微的佛教信徒的身份相冲突吗?

      如果不把这些矛盾归咎于王微本人的话,那么我们需要另一种解释。按我的理解,“动”之后脱一“动”字,此句的断句应为:本乎形者融灵而动,动者变心也。灵亡所见,故所讬不动。“动”解释为“灵”不妥帖,而应理解为“生动”,下句的“不动”也不是指“形”,而是指“不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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