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有成竹”与“胸无成竹”

作 者:

作者简介:
汤凌云,北京大学哲学系。

原文出处:
文艺研究

内容提要:

“胸有成竹”、“胸无成竹”是分别由北宋文人苏轼、清代画家郑板桥在论画竹时提出来的一组审美学说。两者都吸收了佛道哲学的心性论思想。“胸有成竹”说并不是谈艺术技巧的熟练和熟能生巧问题,其旨趣在强化心作为官能之主宰所秉有的包藏万有、创生万物之功能,以及人作为生命个体的创造潜能。“胸无成竹”是指心念不被积习而成的法规所束缚。心识不生分别计较之念,心灵空明澄澈,不沾不滞,即能映现万有,不拘成见,领其法外之趣。从大乘佛学的般若中道空观入门,即可体察二者互通不异、一体双面的内在联系。“胸有成竹”与“胸无成竹”在价值层并无高下、优劣之分,它们只是立论的视角有别而已。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1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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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胸有成竹”、“胸无成竹”是由北宋文人苏轼、清代画家郑板桥在论画时提出来的一组审美学说。它们都在中国美学和艺术学中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却又为历代阐解者众说,莫衷一是。本文旨在反思已有研究的基础上,重新探析这一组学说的理论意义、思想渊源以及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和立论差异。

      一、“胸有成竹”说本义

      苏轼是北宋文人之杰出代表,其思想对宋元以降文人审美观念的演变和文化艺术的发展都起到了推动作用。“胸有成竹”说便是苏轼艺术论中极有理论价值的一例,汪之元的《天下有山堂画艺》认为,“胸有成竹”是苏轼论艺的“千古不传语”。苏轼云:“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够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①苏轼的“胸有成竹”说得到了米芾、黄庭坚等人的响应和鼓吹②。学界在追溯该学说的渊源时,必然会提及《庄子》,这与苏轼的暗示有关。在同一文中,苏轼又云:“子由为《墨竹赋》以遗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斲轮者也,而读书者为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③苏轼在提出该学说时,似乎是依着由技巧熟练,进而心手相应,而与大道神合的逻辑运思的,但后者只是作为论证的辅助工具和补充说明,并不能涵盖论题本身的意义。关于技进于道,最经典的论述莫过于《庄子·养生主》中的“庖丁解牛”,以及《庄子·达生》篇里梓庆削木为锯等寓言。但《养生主》、《达生》篇的主旨在于护养生命,讲生命哲学,故技进于道也更要从生命之道上来加以把握。大致地说,这两篇所言之道,即人如何在险情丛生的、复杂纷繁的人间世中悠游自在地生存,它需要抵达忘的境界,即逍遥游的境界。逍遥游是一种忘机的生命状态,苏轼以此来论艺术创造时的心手相应、技进于道问题。何为机心?即从事某一行为的目的性、功利性,以及动机的明确性、稳定性。机心滞于胸中,则心灵处于不自在的状态。只有摆脱机心,艺术创造才能臻于自由之境。不为枝枝节节所累,任性情挥洒自如,方可称之为“成竹在胸”。

      如果只是围绕艺术技巧的熟练程度转圈子,尚无法发掘“胸有成竹”作为一个审美学说的深层意涵。为了更确切地理会本学说,真正把握此一命题的涵义,还得引入与之相关的其他学说作为讨论的背景和参照。在中国美学和艺术学中,如“胸有丘壑”、“意在笔先(前)”、“心能转腕”等,都是与“胸有成竹”说类似的表述,又都涵盖以心为上、心手相应的思想。唐代厉霆《大有诗堂》云:“胸中元自有丘壑,盏里何妨对圣贤。”厉霆以胸有丘壑论诗,强调诗人作为创造者的必备条件,后人则援引以之论艺,兹不赘述。“意在笔先”说出现较早,王羲之多次提及书法创造须“意在笔前”。王羲之云:“夫欲学书之法,先干研墨,凝神静虑,预想字形大小、偃仰、平直、振动,则令筋脉相连,意在笔前,然后作字。”④又云:“凡书贵乎沉静,令意在笔前,字居心后,未作之始,结思成矣。”⑤王氏之论得到了后人的附和。张彦远评顾恺之用笔即能“意在笔先,画尽意在”⑥。董其昌题画:“云海荡吾胸,笔随意所到。”⑦朱谋垔云:“意趣具于笔前,故画成神足,庄重严律,不求工巧,而自多妙处。”⑧王原祁云:“意在笔先,为画中要诀。”⑨再如“心能转腕”说。黄庭坚云:“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⑩韩拙云:“夫画者,笔也,斯乃心运也。”(11)吴镇云:“吾以墨为戏,番因墨作奴。”(12)唐岱云:“用笔之法,在乎心使腕运,要刚中带柔,能收能放,不为笔使。”(13)尽管上引材料对三种学说的界定各有侧重,并无严格限定,但它们在三个层面形成了比较接近的看法:其一,艺术乃心之所运,意之所发。其二,心识之于艺术创造的章法、结构、布置、用笔之法等,有预先设想、以意运法之功。其三,意在笔先是作品神气贯注、气韵生动、生命活泼之保证。三者之中,尤以其一为要,为体,其二、其三为次,为用。然而,三者关联紧密,合乎体用一如之理。

      不难发现,心之创造潜能始终是上引材料中极为强调的一点。事实上,这也是理解“胸有成竹”说的关键所在。中国哲学中,有着丰富的心性论思想。儒家的心性论大致可分两路:一是孟子式的道德心,一是荀子式的智识心(14)。尽管宋明心学也大谈心之灵明妙用,但心学的心性学立旨于道德良知,且与佛道哲学有不可否认的渊源关系。所以与其停留于心学论心,不如向上一路,直接从佛道哲学心性论切入,探究它与“胸有成竹”说的深层关联,似乎更为妥帖。从苏轼的思想背景看,他是古代文人士大夫中儒释道三教圆融会通的大学者,其佛道文化造诣深厚,为本文重新探析该学说的合法性奠定了基石。超越之心是佛道哲学心性论的精神所在。老子讲“虚其心”(《老子·第三章》)、“致虚极,守静笃”(《老子·第十六章》),庄子讲“心斋”(《庄子·人间世》)、“坐忘”(《庄子·大宗师》),都是讲何如以虚静灵明之心来体验万有,观照万物,显然与儒家的道德良心或智识之心拉开了距离。道家的虚静之心包藏万物,有容乃大。因其空,故能藏;因其虚,故能实。因其能藏能实,故能大,能大即能超越,即能创发万物,生生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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