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与元四家之变

作 者:

作者简介:
邓乔彬(1943-),男,广东珠海人,暨南大学特聘教授,研究方向:词学、学术史和诗画比较研究,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原文出处:
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赵孟頫与元四家的升降进出,与元代绘画的发展趋势及文人画的审美趣尚紧密相关,这可从宋元绘画之变,文人画推崇“逸品”进一步寻找原因。虽然赵孟頫“提醒”元画品格,自作涉及多种题材,却没能明确元画的发展方向,其画也未形成个人的典型风格。元四家才是成熟元画的代表和最高成就者,也因为他们符合并引导中国绘画向山水发展的潮流,而成为后世之典范,为明清两代极力推崇和模仿;文人画对逸品的审美倾向,使倪瓒的地位抬升得更高。所以,赵孟頫与元四家之变,正是中国绘画史发展的结果。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1 年 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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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209.4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11X(2010)06-0082-07

      中国绘画史上的“元四大家”之称有一个演变的过程,最早指赵孟頫、吴镇、黄公望和王蒙四人,后来董其昌以倪瓒代替赵孟頫,将四家重新排定,因董其昌的影响力,以黄公望、吴镇、倪瓒和王蒙为“元四大家”遂成定论。关于这一变化,当今学者多有论述,或探寻去赵入倪的原因,或为赵孟頫翻案并重新评价他的画史地位。本文拟就由宋入元文化背景的转换及宋元绘画之变的角度,就赵孟頫与元四大家的升降进出这一问题进行探讨,而不再局囿于其高下优劣之争。

      明代中期,王世贞《艺苑卮言》提出元四大家之说,而将倪瓒列为逸品:“赵松雪孟頫、梅道人吴镇仲圭、大痴道人黄公望子久、黄鹤山樵王蒙叔明,元四大家也。高彦敬、倪元镇、方方壶,品之逸者也。”[1]380而何良俊《四友斋丛说》首先将赵孟頫和高克恭置于最高地位,“其次则以黄子久,王叔明,倪云林、吴仲圭为四大家。”[2]263屠隆沿袭王世贞之说:“此等谓之寄兴,但可取玩一世,若云善画,何以上拟古人而为后世宝藏?如赵松雪、黄子久、王叔明、吴仲圭之四大家,及钱舜举、倪云林、赵仲穆辈,形神俱妙,绝无邪学,可垂久不磨,此真士气画也。”[3]995

      及至明代万历年间,董其昌提出“文人之画”和画分南北宗之说:

      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宽为嫡子。李龙眠、王晋卿、米南宫及虎儿,皆从董、巨得来。直至元四大家黄子久、王叔明、倪元镇、吴仲圭,皆其正传。[4]151

      禅家有南北二宗,唐时始分。画之南北宗,亦唐时始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则李思训父子着色山水,流传而为宋之赵幹、赵伯驹、伯骕以至马、夏辈。南宗则王摩诘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其传为张璪、荆、关、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4]158

      在文人画和画分南北宗之论中,董其昌不但将赵孟頫剔出,代之以倪瓒,重新排定元四大家,且将赵孟頫摒除于文人画、南宗之外。虽然有人对元四家的排定持有异见,但因董其昌的影响力及其合理性,以“黄、吴、倪、王”为元四大家更为世人所接受,最终成为定论。

      在中国绘画史上,赵孟頫是一个集前人之大成而又启后世之画风的关键人物,在元代画坛上处于领袖地位,陶宗仪称其“公之翰墨,为国朝第一”[5]85,夏文彦也称他“荣际五朝,名满四海”[6]885,张羽《临房山小幅感而作》推他和高克恭为画坛领袖:“近代丹青谁最豪,南有赵魏北有高。”[7]884赵孟頫的影响笼罩着整个元代画坛,他的领袖地位除了来自其文学艺术的造诣外,也缘于高贵的出身和显赫的政治地位,而且受他影响、提携的画家甚多,如钱选、高克恭、唐棣、朱德润、柯九思、黄公望、王蒙等,均在此列。

      北宋郭若虚提出:“人品既已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已高矣,生动不得不至”[8]15,由“艺”提升至“道”,认为“气韵”系源于“人品”,将“气韵非师”赋予了“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涵义。此后,随着文人染指绘画渐多,人们论画就更是将画品和人品紧密联系起来。赵孟頫因身为宋室皇孙而屈身仕元的人品“污点”,使他在明清两代遭受到极大的非议。有人肯定他的艺术成就,但同时也认为他节行有亏,如王世贞,将他置于元四大家之首,仍称其“纵极八法之妙,不能不落竖儒吻”[9]632。张丑也认为赵孟頫书法“第过为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似反不若文信国天祥书体清疏挺竦”[10]337。更多人则倾向于以其人品而否定其画品,如张庚:“赵文敏大节不惜,故书画皆妩媚而带俗气。”[11]618李东阳:“夫以宗室之亲,辱于夷狄之变,揆之常典,固已不同,而其才艺之美,又足以讥訾之地,才恶足恃哉!”[12]25姜绍书《子昂子固画品》:“观子昂画,颖弘秀拔,嫣然宜人,如王孙芳草,欣欣向荣。观子固墨梅水仙,则雪干霜枝,亭亭玉立,如岁寒松柏,历变不离。志士宁为子固,弗为子昂。”[13]40

      虽然也有人为赵孟頫开脱辩护,如董谷《赵松雪》:“赵松雪公,宋之宗室而仕元,人皆议之,有题其画者曰:‘赵家公子玉堂仙,画出苕溪似辋川。多少青山红树里,岂无十亩种瓜田。’又题其画渊明图云:‘典午山河半已墟,蹇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子,妙笔多应醉后书。’有题其画马者曰:‘隅目晶荧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有题其画竹者曰:‘中原旦暮金舆远,南国秋深水殿寒。留得一枝春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其讥之也深矣,恐亦伤于太刻。天命有在,宋祀已墟,族属疏远,又无责任,仰视俯育,为禄而仕,民之道也,但当辞尊屈卑时,怀黍离之感而已,必欲以事雠责之,宁免顽民之诛。”[14]80-81但是这种声音在明清两代实在非常微弱,使赵孟頫的艺术成就因此得不到公正客观的评判。而且也因为董其昌的巨大影响力,其所排定的元四大家更被世人广为接受,元四大家的声望和影响在明清越来越大,成为成熟元画的标志和代表。随着中国画史的发展,四大家越来越得到明清画家推崇,赵孟頫原先在元代被公认的地位被架空,他的声望逐渐降到了元四大家之下。

      当今学者更倾向于还原历史语境,对赵孟頫多有谅解,如徐复观就赵孟頫仕元失节问题及其在绘画史上的地位,重新作了一番评价,认为董其昌是因赵孟頫的人品问题而重新排定元四大家阵容,并将赵孟頫排斥于南宗之外的。为此,他为赵孟頫的人品进行辩解,认为赵孟頫作为一个过气王孙,实与当时一般的知识分子无异,但因王孙的身份,面对仕与隐的问题,实是关乎生与死;赵出仕后,政绩显著,虽与名儒所走的路不同,但“用心并无二致”,“我们应当谅其心、哀其志,以与他的艺术心灵相接触”[15]266。因为来自于赵孟頫“身在富贵而心在江湖的隐逸性格”[15]268的心灵上的清,使他把握到自然世界的清,从而形成他作品的清,使人的主观重新展向自然,主客之间,恢复比较均衡的状态,而“元代绘画所以能得到很高的发展,实在是立足于此一主客均衡之上”[15]268。因此徐复观重新评定赵孟頫在画史上的地位:“这都说明他的‘元四大家’的地位不应当动摇,他在董其昌的南画系统中,应当有最重要的地位。董其昌的抑赵,实出自明代士人一般虚憍之气,所以我不能不为之辩。”[15]269徐复观这些见解不但推翻了历来对赵孟頫人品的陈见,而且重新确立了赵孟頫的画史地位,这对于人们重新认识赵孟頫其人及地位无疑是极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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