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虽为造园大国,由周文王“灵囿”而至清,官、私园林代有所建,并日趋精美。然有关园林艺术方面的著述却多是片言只语,较系统的唯有计成、文震亨、李渔等数家,故后者堪称弥足珍贵。关于李渔造园思想,我曾于他处撰文探索,这里试专就其关于环境处理的看法作些美学上的分析,以期引起更进一步的研究。 一 山石情性 李渔造园学的一个特点是把重心放在园林艺术的创造主体一方,从来不离开主体而孤立地谈客体,从来不认为园林艺术中的客体具有独立自在的价值;而是以主体为造园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将客体主体化、人格化、情感化,使客体成为主体情感的表现形态,成为主体人格的审美形式。在《居室部》“山石第五”中,李渔说:“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这就是说,园林艺术中的花木绝不是植物学意义上的花木,园林艺术中的山石绝不是矿物学意义上的山石,它们已由纯自然的客观存在物转化为艺术的主观存在物。或者更加直捷了当地说,在园林中,花木山石非花木山石也,乃人也,乃充满灵性、富有生命的主体也。花木一项,容后再议,现在专谈山石。造园家掇山垒石,如同诗人赋诗、画家作画一样,乃是以审美的方式抒发胸中之逸气、表现主体之性灵。而游人之游山玩石,也是于审美享受中陶情冶性。因此,园林中的山石便成为主体人格的象征和情感的化身,成为一种审美形式。 在李渔看来不仅园林中山石美的创造必须见出人的神情,即使一般地游历名山大川,若想欣赏,和把握到自然美,也须把自然山水人格化、主体化。只有从自然山水中见出人,才能见出美。在《笠翁文集》中有一篇《梁冶湄明府西湖垂钓图赞》,其中说:“李子遨游天下,几四十年,海内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始知造物非他,乃古今第一才人也。于何见之,曰:见于所历之山水。洪蒙未辟之初,蠢然一巨物耳,何处宜山,何处宜江宜海,何处当安细流,何处当成巨壑,求其高不干枯,卑不泛滥,亦已难矣,矧能随意成诗,而且为诗之祖,信手入画,而更为画之师,使古今来一切文人墨客,歌之咏之,绘之肖之,而终不能穷其所蕴乎哉?故知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使山水与才情判然无涉,则司马子长何取于名山大川,而能扩其文思、雄其史笔也哉!平章天下之山水,当分奇与秀之二种。奇莫奇于华岳,及东西二粤诸名山,是魁奇灏瀚之才也。秀莫秀于吾浙之西湖,是清新俊逸之才也。西湖者,山水之尤物,前人方之西子,后人即以名之。”李渔所谓“洪蒙未辟之初”,我们可以理解为人类产生之前的洪荒世界。那时既然没有人,也就没有主体与客体之分,也就没有自然的人化问题。那时是没有美可言的。不仅不可能有艺术美,也没有自然美,没有山川河流之美;有的,只是“蠢然一巨物耳”。只有当人类诞生之后,经过人类的实践,经过对自然的人化,才使自然山川打上人的印记,具有了人的“才情”,才能有自然美的出现;进而,才能使司马子长等文人墨客“取于名山大川,而能扩其文思、雄其史笔”,创造出艺术中的山川之美。总之,能从山川中见出人的情性,这是自然美所以能成立的主要的和根本的条件;李渔遍游名山大川,能够欣赏和把握到自然山川之美,原因亦正在于此。李渔处处把山川人格化,把造物喻为“古今第一才人”,强调“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正说明他在山川中能欣赏到的恰恰是人自身,是人的才情,人的本质。 像李渔这样把自然山川人格化,甚至直接把山喻为人,从而把握、领悟山川之美的例子,在中国美学史上并不罕见。如明代的袁中道,就把太和山比喻为一美丈夫。在袁中道所著《珂雪斋文集》卷七《游太和记》中写道:“大约太和山,一美丈夫也。从遇真至平台为趾,竹荫泉界,其径路最妍。从平台至紫霄为腹,遇云入汉,其杉桧最古。从紫霄至天门为臆,砂翠斑烂,以观山骨,为最亲。从天门至天柱为颅,云奔雾驶,以穷山势,为最远。此其驱干也。左降而得南崖,皱烟驳霞,以巧幻胜。又降而得五龙,分天隔日,以幽邃胜。又降而得玉虚宫,近村远水,以宽旷胜。皆隶于山之左臂。右降而得三琼台,依山傍涧,以淹润胜。又降而过蜡烛涧,转石奔雷,以滂拜胜。又降而得玉虚岩,崚虚嵌空,以苍古胜。皆隶于山之右臂。合之,山之全体具焉。其余皆一发一甲,杂佩奢带类也。”在这里,山之美乃人之美也,由人之美见出山之美,从中可体会出自然美的本质。 上述李渔将山石主体化、人格化、情感化的思想,正好阐明了中国园林乃至中国其他艺术(山水画、山水诗)同西方园林乃至西方自然风景画的不同美学特征。 宗白华先生在《美学散步》一书中曾多次将中国绘画同西方绘画进行比较,指出“中西画法所表现的‘境界层’根本不同:一为写实的,一为虚灵的;一为物我对立的,一为物我浑融的”。一般地说,西方的自然风景画,重模仿自然,重和谐形式,也即得“真”与“美”。真,即刻意写实;美,即形式色彩等的完美。然而,人,主体,作者,往往站在山水、风景之外,甚至与之对立。情感是冷静、甚至是客观的。画家只是站在那里观赏和模写他所面对着的自然,而并不走入自然山水之中。中国山水画则不同。画家与他所画的山水往往融为一体,画家自己即在他所画的山水之中,二者亲密无间。画家寄情山水,抒写性灵。这是由中国传统的哲学意识所决定的。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说,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庄子语)。我们的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这也就是为什么中国山水画重写意、尚空灵的原因所在。中国画家所画的山水,总是充满人情味儿,使人感到亲近,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中国画家总是善于把山水化为生命境界,使山水画所创造的艺术空间,成为主体的生命表现形态。 中国的园林艺术也如此,并表现出与西方园林的不同特点。中国园林艺术创作中总是要掇山垒石,“掇”与“垒”者,突出了主体的创造活动,并突出了造园家乃通过掇山垒石而抒写性灵的特点。西方园林中虽然也不是没有山石,但与中国迥异。童巂教授在《江南园林志》一书中曾指出:“记称纪元前一世纪,罗马名人西西洛酷爱其园中之石,谅不过天然岩石,偃卧原地。今意大利之名园,犹间有岩石,花草生于石隙,但无堆凿作峰形者。英国岩石园,亦与此无异。”中国造园家掇山垒石,表现出与山石情同手足的亲切感情,这也与西方园林人与山石之间隔离对立状态不同。白居易在《太湖石记》中曾记载过丞相牛僧儒置墅营第,与石为伍的故事:“古之达人,皆有所嗜。玄晏先生嗜书,嵇中散嗜琴,靖节嗜酒,今丞相奇章公嗜石。石无文、无声、无臭、无味,与三物不同,而公嗜之何也。众皆怪之,走独知之。……公以司徒保厘河雒,治家无珍产,奉身无长物。惟东城置一第,南郭营一墅。精葺宫宇,慎择宾客。性不苟合,居常寡徒,游息之时,与石为伍。石有聚族,太湖为甲,罗浮、天竺之石次焉。今公之所嗜者甲也。先是公之僚吏,多镇守江湖,知公之心,惟石是好,乃钩深致远,献瑰纳奇,四五年间,累累而至。公于此物独不廉让,东第南墅,列而置之。富哉石乎,厥状非一。有盘拗秀出如灵邱鲜云者,有端俨挺立如真官吏人者,有缜润削成如圭瓒者,有廉棱锐刿如剑戟者。又有如虬如凤,若跧若动,将翔将踊;如鬼如兽,若行若骤,将攫将斗。风烈雨晦之夕,洞穴开皑,若欲云
雷,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烟消影丽之旦,岩霮
,若拂岚扑黛,蔼蔼然有可狎而玩之者。昏晓之交,名状不可。撮要而言,则三山五岳,百洞千壑,
缕族缩,尽在中。百仞一拳,千里一瞬,坐而得之,此所以为公适意之用也。”牛僧儒与石为伍,不是把人降低为无生命的山石,而是赋予山石以生命,把山石视为人的挚友。北宋米元章则呼石为兄,其亲切程度更甚之。据《梁溪漫志》说:“米元章守濡须,闻有怪石在河壖,……公命移至州治,为燕游之玩。石至而惊,遽命设席,拜于庭下曰,吾欲见石兄二十年矣。”此外,中国园林还常常表现出某种人伦味道,这也是西方园林所没有的。《郑板桥集·竹石》中有这样一段话:“十笏茅斋,一方天井,修竹数竿,石笋数尺,其地无多,其费亦无多也。而风中雨中有声,日中月中有影,诗中酒中有情,闲中闷中有伴,非唯我爱竹石,即竹石亦爱我也。彼千金万金造园亭,或游宦四方,终其身不能归享。而吾辈欲游名山大川,又一时不得即往,何如一室小景,有情有味,历久弥新乎!”郑板桥简直是把他的小小园亭视为家人,同竹石厮守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