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教于趣 亦庄亦谐

      幽默的情趣是各种各样的，然而在诙谐中都包含着深长的意味。讽刺总是尖锐的，然而幽默的讽刺却出于苦口婆心的善意。华君武的漫画艺术有自己的特色，其手法是运用“倒错和逆引”，在貌似正常的现象中揭示出不正常，在荒诞中引发出真知灼见。经过读者的欣赏和品味，在看来似乎正常或荒诞的事物中，都能油然感悟到深刻的教益。好的漫画其实是很严肃的艺术，决不是滑稽或卖弄噱头；它寓教于诙，亦庄亦谐，用不着板着面孔讲大道理，道理却蕴含在诙谐中。正因为幽默与讽刺有这样的美学特性，所以好的漫画能搔到痒处，深入人心，在一定程度上比纯艺术更动情，而且效应敏捷。

      纯粹幽默性的漫画也有意义，这类作品要细心体察方能心领神会，一时往往看不懂，等到看懂了便能领会到出人意料的哲理。华君武也作这样的漫画，我常捉摸半天，一旦意会，非常有趣。他的漫画大多数有明显的内涵，一针见血，通俗易懂，痛快淋漓，大家喜欢。然而创作构思并不简单，必经挖空心思，方能奏趣，达到亦庄亦谐的境地。

      

      周总理在1961年看到华君武的漫画《杜甫检讨——这位唐代诗圣正在愁眉苦脸地写检讨：“兵车行乃和平主义思想”》，总理看后不禁大笑起来，因为他从貌似严肃的思想检查中，看到了极不正常的倾向；牵强附会，动辄无限上纲，曾经是思想政治运动中的通病。这幅漫画用幽默的讽刺，严肃而风趣地指出了这个弊端。我们不会忘记50年代后期过左过热的种种“运动”，造成了很大的危害。到60年代初，党中央制定的“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正付诸实施。华君武在这个时期画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杰作，如讽刺浮夸风的《疲劳过度症》。他又画了讽刺官僚作风的《误人青春——送给离题万里的发言》等等。他的漫画结合时事和政策很紧，有的放矢，刻骨犀利，早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就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使敌丧胆，蒋介石甚至下令通缉他。说明他的创作深入实际，关心人民，胸中有底气，加上精益求精的艺术磨练，所以作品富有生命力，其魅力持久难忘。

      这几年来华君武画了许多“生活拾趣”，1995年乙亥猪年又画了一套《猪八戒》系列，他把日常生活中观察到的种种问题作了无比幽默的讽喻。有一幅《先生瘦，学生肥》画一位小学老师正带领一班胖墩墩的小学生做拔河游戏。这情景看来平常，但这里存在着不小的问题。教师的待遇低，体质羸弱。这些“小太阳”又个个患了肥胖症。最使我感动的是那位热心的园丁，他举起瘦弱的双臂鼓动着他心爱的学生大家使劲，这种忘我的精神实在可嘉。这位老师的形象虽然是漫画化的，但使人感到可亲可爱可敬，一点没有丑化的痕迹。华君武笔下的漫画形象，寥寥几笔便能抓住典型，实属难能可贵。另一幅“生活拾趣”《奶奶的假发》，属于纯幽默漫画。戴假发无可厚非，完全可以同情，小孩子抢走奶奶蓬松的假发戴在自己头上，画得实在有趣。这并非讽刺，对比着门背后秃头的奶奶来看，幽默感难以形容。《猪八戒问柳——我懂得“月上柳梢头”的意思》（画猪八戒撩起柳条似的门帘进酒吧）。《猪八戒改邪成正果——别来这一套，什么KTV，那就是盘丝洞，我上过当》， 画猪八戒看到门背后肉感的裸女不动心。如此等等，华君武通过猪八戒这个人们非常熟悉的传奇形象，对当今泛滥的黄色邪气作了正反两方面的辛辣讽刺。

      利用歇后语引发出幽默的讽刺是华君武创作漫画的另一手法，在漫画上用对话作注解，也发挥了它的特殊作用。有一幅《废物利用》（请看1991—1994《华君武漫画》集）注着较长的对话：“王大娘，您晾裹脚布干啥？”“昨天当电视剧本拍卖掉了，他们说很长，可以拍500 集古装片，味道也很好，我还可以上镜头。”华君武没有把“王大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这句歇后语直白地说出来，而是用一段对话来加强幽默感，前半句“画龙点睛”，后半句“倒错逆引”，这句“味道也很好”真是辛辣已极。这幅漫画是有点挖苦的，可是说出了人们对有些恶心的长电视片的厌恶。社会上特别是知识界对这种长而无当的电视片，难道不是讨厌透了吗！

      不久前他送我一本《华君武漫画》（1991—1994），统观收入画册的198幅作品，其中针对地方保护主义、 贪污腐化等不正之风的占极大多数，我不在这里一一列举，大家可以在这次北京的展览会上尽情欣赏。他是抱着为社会主义服务、为人民服务的使命感和责任心，以八十高龄且患有心脏病和青光眼的情况下埋头创作的。我要着重说一句，华君武十分重视漫画的思想内容和形象塑造，并且在艺术风格上鲜明地反映了群众性、民族性，所以能博得各阶层群众的赞誉。近年来他自己带着作品下到工厂、农村、矿山、部队“送货上门”，举行了许多次展览，受到广大人民群众的欢迎，被授予“荣誉村民”、“荣誉盐工”、“荣誉职工”、“北大荒人”等光荣称号。他自己说是一个民间艺人，我认为他是名副其实的人民艺术家。

      华君武的漫画艺术尖锐、深刻，无论构思上、艺术上都有很高的水平，然而他很谦虚，平易近人，没有老革命和大艺术家的架子。我因仰慕他的为人和作品，一时兴起，刻了一方“啼笑皆非”的闲章给他作为压角之用，不料他不接受，也不感谢。我又刻了一方“哭笑不得”的印章送他，还是不接受，说是他的漫画不怎么样，不能自吹自擂。经过再三考虑，我又刻了一方“贻笑大方”送给他，他说这就对了，才收下了。1981年我主动写了一篇文章《华君武笔下的漫画形象》登在中央美术学院院刊《美术研究》上，他对我说“真滑稽，我这个民间艺人怎么挤进艺术殿堂里去了”。这种虚怀若谷的心态，更加使人敬重。记得有一年他去杭州举行个人作品展览，在一次座谈会上，漫画界的老前辈叶浅予即席发言，称华君武是近现代中国漫画艺术的大师之一。大家知道叶浅予是从不轻易夸奖某个画家的，何况还是他的后辈。他的赞誉出自真情，是有分量的。60多年前，我在上海大同大学上一年级，华君武上附中三年级，我忝为同窗，认得他，但他并不认识我。等到他从东北来北京后，了解此情，他每次写信给我必称“学长”。三十年代，他在上海已小有名气，有一次大数学家胡敦复在课堂突然兴奋地讲到大同出了一个漫画家华君武，并预卜他将来会有出息的，为此感到大同很光荣。胡敦复教授可能知道，华君武的功课很不错，唯独数学常常不及格，然而这并不妨碍华君武成为艺术大师。不拘一格出人才，数学大师是有艺术眼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