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画学通论》是黄宾虹在原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授课的讲义。之后，宾老又作修订。现在刊发的是以前从未付梓过的修订稿。该稿系上海书画出版社与浙江省博物馆在编辑《黄宾虹全集》时发现，由王中秀先生征得黄宾虹家属同意整理发表。 立法 三代以上，君相有学，道在君相。三代而下，君相失学，道在师儒。画必先师今人，端其趋向，不入岐途。次师古人，辨别源流，可明优绌。终师造化。《易》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孔子言：士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老子言：圣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犹路也。杨子悲岐路，惧失其正轨而失于邪甜俗赖，即为终身之误。必先求多见多闻，明通古今之理论，博学笃志，由勉强而臻自然。合于法之中，而不拘于法；超乎法之外，而无处非法。画有六法，倡于南齐谢赫，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古今授受，罕能尽该，众画优长，各善一节。区别流品，约分为四，神妙能逸，此其大较。六法精论，万古不移，自骨法用笔以下五法，可学而能；如其气韵生动，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期然而然也。故气韵生动，出于天成。人莫窥其巧者，谓之神品，笔墨超绝，傅染得宜，意趣有余者，谓之妙品；得其形似而不失规矩者，谓之能品。诣力所至，各有不同，要莫不有其准绳，以成方圆平直。入乎规矩之中，不能超出于规矩之外，斤斤自守，步亦步，趋亦趋，得其貌似而未得其神似者，只是能品。恽南田云：今人用心在有笔墨处，古人用心在无笔墨处。倘能于笔墨不到处，观古人用心，庶几拟议神明，方可进于妙品。画之能品，犹学者之初基，非谓已能，即可毕业。师今人，不若师古人；师古人，不若师造化。知有法而脱离于法，无非是法，方为得之。学问之道，固非可以故步自封矣。古之画者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高逸一种，盖欲脱尽纵横，无一毫画史习气，澹然天真，如无意为文，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以称佳，逸品故置神品之上。笔墨可知也，天机不可知也。规矩可得也，气韵不可得也。以可知可得者，求夫不可知与不可得者，非多读书明理，岂易为力哉！夫惟于可知而得者，循序渐进，造乎其极，至于幽深高远，竟未易几。若徒用意临摹，刻画细谨，形貌愈工，失之愈甚。古来名画，贵在士夫，以其多读书。庄子言：宋元君画者解衣盘礴，此真画者。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古人之画，于学深思，心知其意，虽旋规折矩，未尽合乎尺度，非失于法而徒求貌似。顾恺之笔法如春蚕吐丝，初见甚平易，且形似时或有失，细视之六法兼备，世称三绝。吴道子学书于张颠、贺知章，因而工画，深造妙处。李公麟精鉴钟鼎彝器，博览法书名画，照映前古，当为宋画第一。元季诸公，弆藏美富，词翰兼精，故能风流跌宕，炳曜于时，寻源溯流，而画法大明于天下。至若亟于功利，不求学问，纵横涂抹，虽极工巧，神明既尽，古法亦亡。要为斯道绵一线之传者，惟工诗词、精法书，研金石诸家，心领神悟，力争上游而已。 用笔 笔法贵在平时练习，专之于心，运之以腕，笔笔须用中锋。中锋之说，不必纯取把笔端正，要使笔尖之锋芒，八面生出，有藏有露。藏者为中，露者为侧，皆是用锋，则落笔圆浑，自然不为板滞。否则全用笔根，猛勇直下，如系马桩，又用偃笔卧倒，副毫着力，便至僵直枯燥，妄生圭角。古人云用笔有三病：一曰板，二曰刻，三曰结。板者，腕弱笔呆，毫无曲折，物状平扁，不能浑圆也。刻者，运笔不灵，心手相戾，生硬反张，勉强凑合也。结者，欲行不行，当散不散，阴阳向背，杂乱无章也。间有退毫秃笔，古人非不用之，务有韶秀之气行于其中，刚中能柔，不为笔使。若徒求老苍，反入恶道。如指头作画，以筋裹棉，自以为巧，益形其丑，一蹈斯习，俗不可医也。 用笔之法，宜于简练揣摩，朝夕勿怠，明窗净几，弄笔拈毫，如书家之临法帖，细看古今名画，于其起笔落笔转折收尾之处，时时体贴。又贵能明其法，不至随于庸俗，误入岐途。古人师承授爱，未遽明言，非秘之也。孔子教人，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不欲躐等求之，此谓之道。虽然，道犹路也。指南之车，记里之鼓，固所以逮迷津登彼岸。故赵松雪问钱舜举何以为士夫之画，文衡山进仇十洲，不终为俗工之徒。是有道焉，可略稽也。上古书画同源，画法之高，通于书法。习书者，先明笔法，惟画亦然。画之笔法，约有五则：一曰平。如锥画沙是也。全用腕力，不用挑剔取巧，处处着实，平而不板，当如水之平，又有不平之平。大波为澜，小波为沦，水之因风，成为波浪，在于得势，所谓一波三折，无非平也。二曰留。如屋漏痕，积点成线，不疾不徐，颜学之筋，遒劲极矣。留非沾滞不行，要使笔端不同浮滑，所谓树无一寸直是也。三曰圆。如折钗股，篆籀之法，不方不圆，虽屈曲盘旋，无不转圜如意。金以柔全，善于圆也。四曰重。如高山坠石，非有笨浊之态。物之重者，宜莫如金。似金之柔，似铁之秀，虽千钧万镒，不厌其重也。五曰变。李阳冰论书法曰：点不变谓之布棋，横不变谓之布算。所贵乎变，非师心自用，狂怪妄为之谓。笔有八面锋，四正四隅，勾勒起讫，规矩从心，不偏不倚，人巧尽失，天趣横生，变之至也。没笔痕而显笔脚，谓之书画运笔。没笔脚而露笔痕，谓之横画信笔。雅俗优劣之分，笔法岂可不重哉！ 用墨 董玄宰言，以我使笔，不可为笔所使；以我使墨，不可为墨所使。墨沄之妙，全在用笔灵活，抑扬顿挫，不疾不徐，墨之光华，自然呈露绢素之上，纸有软硬，无不如意。古来士大夫蓄道德，能文章，政事多闲，兼工书法，临池染翰，习此不疲。挥洒既成，墨有余渖，漫兴作画。故工画者莫不工书。山水人物花鸟虫鱼，随意点染，不必涤毫洗砚方能修洁。笔砚精良，苟无尘腻，不轻濯磨，非徒爱砚，兼因惜墨。惜墨如金，人多以为云林减笔逸品之作，庶可当此。不知浪费笔墨者，一树一石，刻意鲜明，洗涤无余，池水尽墨；甚或屡经涂改，纸上墨色，依然浊秽。况乎砚既新涤，研墨不多，笔端含水，着纸必淡淡者若无，而浓者亦不黑，篇幅完成，全乏神气，即有佳作，已无足观。古法用墨，作画当如作书，笔酣墨饱，庶可淋漓尽致，浓者如漆。宋元旧画，较之明清，墨色深处，异常黝黑。六朝唐人写经，合与近代迥然不同，可见唐以前画，多用浓墨。王维、李成始创淡渲，以分峰峦林木之明暗远近，有淡墨法。浓者纯浓，淡者纯淡，色素单调，恒不适观。于是以淡破浓，以浓破淡，浓淡之间，各自分明，互相融洽，因名破墨。破墨之法，盛于宋元。苏东坡画之诗，屡及破墨。倪云林题商
之画，亦言其善用破墨。明代而下，知此渐稀，废而不讲，能诗者不必善画，工画者不尽能诗。师徒口授之诀，惟士大夫心知之而不欲言，作家不能言亦不能至。及吴小仙、郭清狂、蒋三松、张平山一流，恣意涂抹，放诞不经，笔法既失，而墨法尽废。有沈石田、文徵仲兴起，提倡古法。所惜石田师元人，于梅华盦墨法不多作，衡山师唐法，晚年放笔，始重用墨，流派未久，即成枯硬。董玄宰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上师董巨，以兼皴带染，用为水墨，方便初学。云间画派，凄迷琐碎，若赵文度、沈子居辈人尚薄之。娄东、虞山承其源流，稍克自振，而骨力柔弱，易即甜赖。惟邹衣白、恽香山，由大痴而上追董巨之神，项又新、孔彰、龚半千、张穉恭诸老，明天启、崇祯之间，最为杰出，遂炳曜三百年而不替，实以笔墨浑厚华滋，为得其神。至若焦墨之法，垢道人擅其长。宿墨之法，释渐江尽其美，钩玄探赜，全从宋元人得来。泼墨之法，虽始于唐人王洽，宋之二米父子大畅厥旨，高房山而后，明人无不研精，亦以书法关键通于画法，未可以六法限之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