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中,“雕塑1994系列个人作品展”是一个重要事件。五位青年雕塑家的个展连续出台,如轮番五次的“视觉轰炸”,顷刻间打破了雕塑界的沉寂状态,整个地改变了批评界对雕塑现状的看法,把它视为中国雕塑领域的一个“实质性转折”,“雕塑观念变革的一个里程碑”。而作为这个系列个展的一个策划者与参予者,隋建国自然是首当其冲。 隋建国在雕塑上的探索,先是从材料语言入手,以抽象的个人化的形式创造改变雕塑的传统面貌,进而又以新的空间观念扩大雕塑的表现手段,并从架上雕塑逐步过渡到一种综合的空间环境,过渡到装置。但这一形式演变只是客观地存在于他的主观表达之中。因为在主观上他的目标始终不在单纯的材料试验和形式创造,而在于对自我生存状态的把握,在于对人与社会的关注。语言的各种可能性只是“在与社会的对话中带出”的。由于热衷于理想主义的人文关怀,而对“艺术”采取“无视”的态度,对此,也只能看作是一种“姿态”。因为若从艺术上考察,他的作品还是十分注意形式的推敲。尤其是以《结构》为题的一批作品,形式上的精致甚至对人文内涵的表达形成阻抗,但与他的探索先从语言切入这一点倒是相一致。 九十年代初,隋建国在材料上首先发生兴趣的是石头。他在打制这种硬质材料的过程中,感到自己的生命能量发生转换,感到每一块石头都有它自身的生命,都有与人相通的灵气,都可能成为一种精神与人格的象征。石头的坚硬与沉重,特别是卵石自身所具有的那种凝缩、内敛的倾向,使他看到了与人之间的一种精神联系与沟通的可能。在他将其他材料(如金属)运来与石料结合的过程中,石料始终处在“本体”的位置,或被牵拉、或被包捆,金属材料总是作为一种外在条件和手段被使用,而只有不同境遇中的“石态”,才是一种生命状态的借喻与投射。当然在早期的一些作品中,石料与金属也曾表现出一体性:将一块石头拦腰切开,两个切面中间由十数条铁链牵拉,仿佛它们原来就生长在石头的内心,使切开的两片仍保持着分而未离的联系,这种生命形态,恰如“断而丝连”的“藕”,予人一种痛苦的生命感;在另一些作品中,艺术家干脆将连接两块石料的那些密集的“钢筋”也拽断,这需要多大的外力!这已是对生命的残忍了。 还有一些由“石态”暗喻的生命形态,也十分耐人寻味:将一块黑石上下截为两半,上半部经过金属化处理再复归原位,形成造型上的一体感与材质上的分离感,使一个单纯的“生命”具有了一种双重的“人格”;当艺术家再将一块长形石料拦腰截为三段,并将中间一段铸铜后回复原状时,更产生一种奇异的视觉形象:上中下是有机整体,却又分明显示出异质的存在。这种在质地上与“上下文”脱离关系的中段变异,既像是“异己”的强行插入,又像是由自身中偶然滋生的一个“异数”,可谓又一种“多重”的生命形态。 此外,还有一些作品是表现“石”的分裂与分裂的痛苦,不是人为的切割而是自然的开裂,于是艺术家又将这种分裂的痛苦加以“缝合”,在排列有序的图案般美丽的外表下,每一针都触着一个生命的“痛点”。“缝合”是为着从分裂中追回“完整”,于是疼痛也就在所不惜;更多的是,为害怕再分裂而将一个完整的“生命”包捆。那些看上去似釉瓷在“窑变”中形成的“碎形”,并非为了“美”,实际是为追求完整人格而实行的“自虐”。用铁筋和现代焊接技术完成的包捆,给生命带来的是一种更持久、更难耐的痛楚。这是一种近于窒息的生命状态。密集交错的铁网深嵌在石身之中,没有留出一点抗挣的希望,因为生命的张力尚不足以撑开这固若金汤的捆扎。而在《闭锁记忆》中,艺术家更是彻底毁灭了这“对抗”的可能与“生”的希望。这是一个好办法,在厚厚的钢板的密封中,“生命”无需再在分裂中痛苦、困境中挣扎。一种沉重被另一种更大的沉重所包容所取代。 在《沉积的记忆》一组作品中,所呈现的是另一种生命意象。在《竹笼》的作品中,由于卵石的形状与颜色似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生命已失去活力,正处在萎缩与坏死之中,鸟笼所给予的空间已显得多余,甚至鸟笼本身也失去了圈定空间的意义;在新德里所作的三件作品中,“石头们”集体地拥挤在建筑般的鸟笼中,但已没有“囚禁感”,它们已是在自觉地适应着这个被限定的空间,没有多余的奢望,这是一种身在困境之中却没有困境感的生命状态。 在人的生存状态之中,最具代表性的仍是处于挣扎与对抗之中生命状态。为强化这种生存境遇,隋建国在《地罣》中又采用“复数化”的形式加以表现。将单体变为多体,以“量”的扩展弥补“体”的不足(无条件搬运过大过沉的石料),更显示出一种精神力度。至此,可以说隋建国是在用石头撰写了一部《石头记》,一部现代灵魂的视觉转译,一部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史。 关于石头的文章,隋建国还只是划了一个分号,他还有更大的计划,但那已是属于“续集”的后事,无法超前读解。而他接着石头的文章作下来的一件重要作品便是利用现成品(旧枕木)完成的《墙》。这件作品使我感到,从一种材料转换到另一种材料对隋建国来说是种解脱。这件作品虽然也不乏沉重感与悲剧色彩,但那列阵似的庄严感,毕竟唤起人们对英雄主义理想的一丝幻觉,“丰碑”之下,毕竟是一个灿烂的生命归宿。这些遍体疤痕的旧枕木,好象饱经沧桑与苦难的退役老兵,尽尝了人生的悲壮与苍凉,但那直立伸展的状态,与那些在包捆中蜷曲凝缩的状态显然大异其趣。如果可以把隋建国的创作划分为两个阶段,这件作品则具有承前启后的意义,它消灭了石头系列中那长期的封闭与压抑,在精神上虽未摆脱沉重,却获得一个伸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