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点”山水在近世遭到非议,最早大概是在“五四”时期,人所周知,主要也就是鲁迅先生的一句随感性的话语:米点山水“毫无用处”云云,然并无“打倒”之意。但是到了三十年之后,也就是在50年代,突然,贬斥“米点”山水的说法大大升级,这个古代的艺术流派也被扣上了现代的政治帽子,成了十恶不赦的“反现实主义”的“形式主义”和“唯心主义”(!?)。80年代以来,情况大有改观,“反现实主义”之类语词逐渐销声匿迹,但事实上以往那股盲目“批斗”古人的思潮的影响仍不易消除。直到90年代出版的一些美术史著述,虽然已不像过去那样明确提出要“批判”宋代苏(轼)米(芾)等肇始的“文人画”,但对他们在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历史地位和艺术价值的正确评估仍有极大的保留;相对地,他们对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之类仍不恰当地夸大其艺术价值,以及在中国绘画发展历史中的正常地位。显然,这种情况还是当年甚嚣尘上的所谓“现实主义和反现实主义斗争”的反马克思主义教条公式的流毒未泯。既然目前绝大多数人都已扔弃了那个“斗争”教条,那末又为何依然尊彼而轻此呢?可见,这个问题迄今远远没有从思想上、理论上得到澄清和解决。这是无法回避的问题,是迟早必须明确弄清的问题,“存而不论”是不可能的。这就是笔者撰写本文的主旨所在。 “米点”山水创生的历史概况 依历史唯物主义的见解,一些在历史上倡导某种历史潮流的人物,都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历史规律的现象表征。肇于宋元而大盛于明清的“文人画”历史运动,是中国绘画史发展的必然规律,而决不是某些不喜欢它的人能够将它从历史上抹掉的。米芾、米友仁父子在中国的山水画史中,一如文同、苏轼在花竹画领域所起到的新画风的创业功绩,这是铁一样的客观历史实在,后人如果想用简单化的“否定”办法对待之,是十分幼稚可笑的。 从“米点”山水创生时节的绘画历史大形势来看,“写实”画风的审美追求和艺术技巧的成熟程度,在中国绘画史上均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明显的标志是两宋宫廷画院的高度繁荣,而高度繁荣的主要标志正就是高度“写实”(特别是“院体”花鸟画)。正值此时,画院之外一些有别于画院中的“画工”的文人士大夫画家,觉得画院中的那种“写实”画风有悖于他们独特的审美趣味,于是,他们便尝试着从理论上并又在实践中体现他们的审美要求,提出了一种“不求形似”的所谓“写意”画风——文同、苏轼在花竹画领域创于先,二米父子随其后,搅动了山水画领域的一池春水。 米芾,初名黻,后改写芾,字元章(公元1051~1107)。米芾又是北宋四大书家之一,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和名声远远大于绘画。宋芾的画迹今已荡然无存,然世称“米点”山水,均以“二米”并称。从文献记载上看,所谓“米点”似为“大米”(宋芾)首创;其子“小米”(米友仁)克绍箕裘。关于米芾的山水画的面目,我们只能从他自己的著述《画史》中揣测其一二:“余又尝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行,自挂斋室。又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者,因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更不作大图,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从其中的“不取细,意似便已”一语来看,正是宋人所谓“意足不求颜色似”的具体实践,确有“云山墨戏”之意。南宋邓椿在《画继》一书中曾提到:“公字扎流传四方,独于丹青诚为罕见”。邓椿又提到他曾见过米芾画的二幅画,一幅为松,另一幅为:“梅、松、兰、菊,相因于一纸之上,……太高太奇,实旷代之奇作也”。而有关他的山水画的情况,邓椿也只是引了米芾在《画史》中的原语,可见邓椿亦未亲眼目睹米芾山水画的真面目,而只能在论述米友仁时淡淡说了句:“友仁所作山水,点滴烟云,草草而成而不失天真,其风气肖乃翁也”。(《画继》卷三)。看来,这桩历史疑案很难弄清,幸而米友仁的真迹尚存,我们今天也只能从小米的画中去揣想大米山水画的依稀风貌了。 “小米”——米友仁,为米芾长子, 初名尹仁, 后改友仁(公元1086~1165)。小名虎儿,少时,黄庭坚赠他“元晖”古印一方,遂字“元晖”。此事黄庭坚有诗云:“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刓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因曾官“敷文阁待制”,故世又称“米敷文”。 友仁作品留存至今的为数不少,如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潇湘奇观图》,纸本,水墨画烟树云山,后自题云:“余生平熟潇湘奇观。每于临佳处,辄写其真趣。……”。此外,又如《云山墨戏图》(北京故宫藏)、《潇湘白云图卷》(上海博物馆藏)及《远岫晴云图》小幅(今藏日本)等。 纵观米友仁的一些存世名作,我们可以获得一个所谓“米点”山水的基本印象:——“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的“草草”作成的烟云山景。而其中最明显的一个特点,从技法形式上说,便是所谓的“米点”——以侧笔横卧而成的“点”法来表现远山上的丛树,故前人又称之为“落茄”点。这种点法是前所未有的,是米氏的独创。但董其昌认为它渊源于五代宋初的董源: “(董源)作小树,但只远望之似树,其实凭点缀以成形者,余谓此即米氏‘落茄’之原委。”(《客台别集》)虽然董源山水画中的远树所用的点子是小圆点,也颇为“草草”而近于“意似”,但与“米点”之“草笔”仍有不同,并不像米氏那样有意识地表现一种“意似”的美学倾向。二米的“落茄”乃是继承了董源复又加以创新发展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