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作为中国古典诗歌艺术的基本特征之一,已越来越为研究者所重视。有关古典诗歌意象的论著时有问世。关于意象的溯源与界说、组合与营构、承传与递变等有关问题的探讨也渐次深入。但专就某类诗歌作品的意象经营进行研究为数尚少。本文拟就《诗经》的意象经营作一探索,以就教于方家。 从《诗经》篇名谈起 《诗经》305篇,都有各自的篇名,其形式以二字居多,也有一、三、四、五字者。它们几乎都是从诗中首句或其他句中择取几个字作为篇名的,也就是清人陈奂《诗毛氏传疏》中所说的“用经字名篇者”。如此名篇,说明什么?宋人欧阳修说:“古之人于诗多不命题,而篇名往往无义例,其或有命名者,则必述诗之意,如《巷伯》、《常武》之类是也。”(见朱熹《诗集传》引)欧阳修认为《诗经》篇名不是诗篇的题目,因为它没有“述诗之意”,故而不称“诗题”而叫“篇名”,这是对的。中国古典诗歌命题之作宜自《楚辞》始(当然,欧阳修所举《巷伯》《常武》两篇,还有《雨无正》、《酌》,倒可以算作诗歌命题之滥觞);但欧阳修说《诗经》篇名“往往无义例”,则是未予细察之论。其实,《诗经》名篇有一个重要特色或叫“义例”,这就是以象名篇,即以诗中具象或意象名篇,这是十分明显而又十分独特的。 《诗经》以具象或意象名篇,就其表述方式而言有两类。一是直接以象表述,如《卷耳》、《鹊巢》、《柏舟》、《氓》、《缁衣》、《潜》、《武》等名词式具象名篇,《关雎》、《采蘩》、《燕燕》、《桑中》、《河广》、《螽斯》、《有瞽》、《摽有梅》、《麟之趾》等词组式具象名篇和《匏有苦叶》、《鹑之奔奔》、《君子于役》、《昊天有成命》等短语式具象名篇。这种直接性以象名篇的诗约有260多首,占总数的90%。它可以使读者由名知象并由象悟意。另一类是间接表述。如《猗嗟》、《噫嘻》等以赞叹具象之词名篇者,《丰》、《还》、《著》、《绵》、《板》、《荡》、《小宛》、《绵蛮》、《大明》等以具象情态名篇者以及《载驰》、《洞酌》、《瞻卬》、《执竞》等以具象动态名篇者。这一类不多,约30多首,占10%。这些篇名虽未直接呈现具象,但也可由此看到诗中具象的情状,进而加深对诗中具象的认识。总之,由《诗经》以上名篇之“义例”可知:一、《诗经》以象名篇为通例,只是表述方式不一;二、《诗经》作者在创作中有意无意地进行着意象经营。那么,他们是如何进行意象经营的呢? 择物为象的非虚幻性 古人早就发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个言意矛盾,故而孔子提出“圣人立象以尽意”的命题(见《周易·系辞》)。这不但适用于《易》中卦爻的表述,而且也适用于《诗》的创作,或者说,因为诗的创作需要言志缘情,就更需“立象以尽意”,以言志,以达情。打开《诗经》,鸟兽虫鱼草木人物名数等万物万象琳琅满目,便是其重视立象的明证。 立象首先要择物为象,即择取客观世界的万事万物入诗,使之成为诗歌的基础材料——具象。有了这些具象,然后才能进入创作过程,进行意象经营。 今本《诗经》共择取自然与社会物象入诗近千种,其中自然物象如天地日月星辰风雨雷电鸟兽草木虫鱼等近700种,社会物象如帝王百官人民友朋父母妻子车船器具衣饰等近300种,它们基本上是7∶3,这说明自然物象是《诗经》基础材料的主体,这种现象在《风》诗中最为突出,自然物象约380多种,而社会物象仅约100多种,近4∶1,于此可见民歌作者更多地钟情于自然。《雅》诗次之,约2∶1。作为庙堂文学的《颂》诗,社会物象明显增多,与自然物象之比约为1∶1,这正符合“美盛德之形容”的需要。然而无论取象于自然物象抑或社会物象,《诗经》取象均取之于现实生活则是非常明显的,它们有的是农桑所植,有的是渔猎所获,或山野所见,或江河所遇,或人事所需,无不都是那个时代自然社会生产生活中所有,形成了《诗经》取象的非虚幻特色,因而在它的具象体系中极少虚拟幻象。 一、极少神化幻象。我国古代神话十分丰富,它的产生一般早于《诗经》时代,但《诗经》作者们却没有把补天女娲、射日后羿、升月嫦娥、触山共工之类的神化幻象摄入诗内。诗中治水大禹虽六次出现(分别见于《信南山》、《韩奕》、《文王有声》、《閟宫》、《长发》、《殷武》),但他是作为一位历史化了的传说人物入诗的,洗去了神话色彩,而成为开国创业立德纪功的楷模,与世俗君主具有同样的现实性。诗中还五次出现“神”的具象(见于《小明》、《楚茨》、《大田》、《瞻卬》、《时迈》),似是神化幻象,其实,它的主宰物质世界的超自然力很弱,而先祖化、世俗化的意味却很浓。如《小雅·楚茨》中的“神”:“先祖是皇,神保是飨”,“神”(神保)和先祖一样享受着祭祀。他甚至和人一样贪吃爱喝并喝得醉醺醺:“神嗜饮食”、“神具醉止”。“神”的这种世俗化大大降低了它的可敬可畏,成为与先祖一样是一些记忆中的具象,况且,它在全诗意象经营中也只是一般具象,不起重要作用。唯一例外的是“旱魃”,《云汉》第五章以“旱魃为虐,如惔如焚”的形容来描写旱灾日甚。“魃”,《毛传》说是“旱神”,《说文》说是“旱鬼”,《山海经》称之为“天女”名“妭”,诸说都以为是神化幻象,不过,在《云汉》诗中她只是旱灾的代名词,是一般形容性具象,在全诗意象经营中不起重要作用。 二、极少虚拟动物幻象,也即极少人们所说的图腾具象。图腾崇拜曾是远古初民的普遍现象,《诗经》时代虽距之已远但仍有意识遗存是毫无疑问的,所谓“四灵”中的龙凤麟在社会意识中的广泛存在便是这种遗存的具体表现。“龙”应是华夏民族最普遍而又最深层的图腾遗存,以至后来上升为君权象征。但奇怪的是《诗经》中却没有龙图腾幻象,出现的四个“龙”字是“龙盾之合”(《秦风·小戎》)、“龙旗阳阳”(《周颂·载见》)、“龙旗承祀”(《鲁颂·閟宫》)、“龙旗十乘”(《商颂·玄鸟》),它们都不是龙图腾幻象,而只是“盾”与“旗”这两个物象上的纹饰。另有一个“衮”字,《传》曰:“衮,卷龙也”。它在《诗经》中也是四见:“衮衣绣裳”(《豳风·九罭》)、“玄衮及黼”(《小雅·采菽》)、“衮职有阙”(《大雅·烝民》)、“玄衮赤
”(《大雅·韩奕》),它们都是天子上公官服上的龙形纹饰。可以说,《诗经》中无独立出现的龙图腾幻象。至于“麟”,《诗经》中仅《周南·麟之趾》中出现。古人把它描写为鹿身、牛尾、马蹄、一角,称为仁兽,是虚拟动物。但今人一说即长颈鹿;闻一多考“麟(麐)、麕(麇)、麠(麖)、獐四名一物也”(见闻一多《诗经通义》)认为是“獐”一类的动物,似又都把它看成是现实中的动物,并非虚拟。且《春秋》载:哀公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左传》也说:“西狩于大野,叔孙氏之车子锄商获麟,以为不祥,以赐虞人。仲尼观之曰:麟也。然后取之。”似又是史实。据此,《诗》中之“麟”也可认为是历史已然之现实性意象,并非虚拟动物。“凤凰”则是《诗经》中确实存在的图腾式幻象,但也仅见于《大雅·卷阿》:“凤皇于飞,翽翽其羽”,“凤凰鸣矣,于彼高冈。”《传》曰:“凤皇,灵鸟,仁瑞也。雄曰凤,雌曰皇。”《尔雅》同,并说一名“鶠”,一名“鸑鷟”。《说文》称之为“神鸟”,并说“凤之象也,鸿麟前后,蛇颈龟尾,鹳
鸳思,龙文虎背,燕颔鸡喙,五色备举,出于东方君子之国。”据此,它是一个虚拟幻象。它在《卷阿》中是周王的喻象,喻其能礼贤求士,这和《左传·庄二十二年》所引佚诗“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喻贤君是一样的意象经营。《论语》中也有“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喻贤者的表述。因此可以说,《卷阿》摄入凤凰幻象是一种时尚的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