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于1887年发表《论道德的谱系》。此后谱系学的哲学著作便开始日趋增多。连胡塞尔这位在其一生中看起来从未与尼采发生直接联系的思想家①,也会在1933年有意无意地以“逻辑谱系学研究”为副标题,来发表他生前最后一部著作《经验与判断》,遑论眼下最重要的谱系哲学家福柯等人。而尼采之前和与尼采同时,即便也有各种强调历史意识的哲学著作,如维柯的《新科学》、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狄尔泰的《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②等等,但哲学家们一般还是会像柏拉图那样声言:我们不叙述历史。③ 在当代思想中加入浓浓的历史意识,使其成为当代思想的主要标识——这一点,即便不是尼采的最重要影响,也应是他的最显著影响。用他的话来说:“一切都是生成的,没有永恒的事实,一如没有绝对的真理。——因而有必要从现在起,做历史性的哲学思考(das historische Philosophiren),并伴之以谦逊的美德。”(Nietzsche,Bd.2,S.24-25.下引尼采文献仅注卷数和页码) 道德谱系学的思考便属于这类“历史性的哲思”。谱系学首先是研究家族历史、家庭历史的一种历史学科的称号。尼采意义上的道德谱系学,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指“道德概念的发展史”研究。(Bd.5,S.289)然而研究道德概念发展史的目的究竟何在呢?尼采对其历史观曾有过非常直白的表达:“唯有在历史服务于生活的情况下,我们才服务于历史。”(Bd.6,S.103-110)从这个角度看,尼采的谱系学研究的目的无非在于:根据过去来澄清现在。 大多数的尼采书,在笔者看来应当作为文学作品来读,如作为杂文或散文或箴言或寓言,而且可读性很强,同时也绝对不乏深邃性。尼采驾驭语言的能力毋庸置疑,即便他自己不喜欢德语,至少不喜欢它的发音。(cf.Bd,1,S.245)有可能当作学术著作来理解的只有少数几部尼采作品,《论道德的谱系》应当是其中之一。它已经如此学术,以至于尼采在前言中事先要告诫说,不要像“现代人”那样读这本书,而是差不多要像奶牛那样“一再地去咀嚼它”才行。(Bd.5,S.256)④ 这里尤为需要提醒注意的是,在这本书的第一章的结尾,尼采做了一个特别的说明(Anmerkung),它代表了尼采的道德研究的一个核心思想: 我利用这篇论文给我的机会来公开而正式地表达一个愿望,迄今为止我只是在与学者的偶尔谈话中陈述过它:某个哲学学院应当通过一系列学术颁奖来促进道德史的研究——或许这本书就可以在此方向上提供一个有力的推动。鉴于这种可能性,我提出下面这个问题以供参考,这个问题既应该受到语言学家和历史学家的关注,也应该受到真正的职业哲学学者的关注: 语言科学、尤其是语源学研究会为道德概念的发展史提供哪些指导? ——另一方面,同样必要的当然还有:获得生理学家和医学家对这些(关于迄今为止的价值评估之价值)问题的参与。在这里应当留给专业哲学家做的事情就是:在他们于总体上成功地将哲学、生理学和医学之间原本如此脆弱和猜疑的关系改造成最为友好和最有成效的交流之后,他们在这些个别情况中也充当代言人和协调人。事实上,历史或人种学研究所了解的所有善业招牌(Güitertafel)、所有“你应当”,首先都需要受到生理学的探讨与阐释,至少在心理学的探讨与阐释进行之前,所有这些问题都等待着从医学科学方面而来的批判。关于这些或那些善业招牌和“道德”有什么价值的问题,要被放置到最为不同的视角中;即是说,“价值何为(wert wozu)”的问题,是无法足够精细地得到分析的。例如,某种东西明见地具有对一个种族的最大可能延续能力(或在对某种气候的适应力的提升,或在最大数量的保存)方面的价值,它却完全可能在造就一个更强壮的类型方面不具有相同的价值。最多数人的福祉和最少数人的福祉是正相对立的价值观点:以为前者自在地具有更高的价值,这种天真还是留给那些英国生物学家们吧……所有科学现在都必须为哲学家的未来任务做准备,这个任务被理解为:哲学家必须解决价值的问题,他必须规定价值的等级秩序。(ibid,S.288-289) 尼采在这个说明中所要表达的,是他对道德研究的基本理解:一方面,道德研究应当还原为语言概念发生-发展史的研究;另一方面,道德研究应当还原为价值构成的问题与历史的研究。当然,这里所说的价值,在尼采看来乃是必须根据生理学、医学和人种学来重新评估的价值。 从种种迹象看,尼采在上述说明中提出的这个对未来道德史研究之要求的态度是严肃的。以后的一些哲学家似乎也在严肃地对待他的这个要求。这些哲学家中也包括现象学哲学家。虽然在胡塞尔本人一生的谱系中没有留下尼采影响的任何明显痕迹,但他本人于1900年发表的《逻辑研究》,却被看作是对同年去世的尼采的一个回应:上帝死了!⑤现在人只有通过自身认识来完成起自身的担当!取代上帝主宰的是自我主宰,但必须是一个有了充分理性自知的主体自我。这里的道德响应尽管十分明白,却是十分间接的。另一方面,胡塞尔后期也在试图进行“历史性的哲学思考”。当然这个思考并非是对尼采的要求的有意无意的应和,而更多的是对他的同时代人纳托尔普和狄尔泰的发生思想与历史哲学的应和。但无论如何,倘若按尼采的观点,道德研究应当还原为价值构成的问题与历史的研究,那么依着胡塞尔的想法,“历史性的哲学思考”就应当立足于“意义构成与意义积淀”的问题研究。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