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理论家倾向于认为道德责任有一个“历史的”方面:首先,对于某些行动者来说,我们之所以认为他们不能对其行为负责,直观上说,主要是因为我们觉得将他们的行为产生出来的机制不是他们所能负责的;其次,在某些情形中,当行动者采取一个行动时,即使将其行动产生出来的那个事件序列并不回应有关的理由,但一旦我们把那个序列追溯到一个早期状态,发现他能够对自己处于那个状态负责,我们仍然会认为他要对他后来所采取的行动负责。 罗伯特·哈里斯的案例被认为典型地说明了这一点。①哈里斯出生于一个不幸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没有任何责任感的家伙,经常酗酒并殴打他的母亲,而他的母亲也变成一个酒鬼,并几次被逮捕,其中一次是因为抢劫银行。由于生活的艰辛和家庭的冷漠,哈里斯不仅在青少年时期没有得到良好教育,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温暖。在14岁那年,他就因为偷窃汽车而被送入拘留所,在拘留期间又受到惨无人道的折磨。1978年7月5日,25岁的他计划与他18岁的弟弟丹尼尔抢劫银行,但又不想用自己的汽车作案,于是就看上了两个16岁男孩驾驶的一辆汽车,此时后者正去一家快餐店买汉堡。哈里斯尾随他们走到海边悬崖上,对他们说他要用他们的汽车去抢劫银行,并保证说他不仅不会伤害他们,而且在干完这件事后还会给他们一点钱。两个男孩迫于无奈接受了哈里斯的说法,并告诉他说,他们将在这里等他把事情干完,然后再到城里去报告他们的汽车被偷了。然而,当这两个男孩走开时,哈里斯从背后举起手枪,首先击中一个男孩,另一个男孩一看事情不妙赶紧逃走,哈里斯对他一路追击,对他开了四枪,最终在他头上开了致命的一枪。哈里斯因此入狱,因谋杀罪而被判处死刑。一些理论家由此认为,哈里斯的成长历史表明他是他所生活的环境的不可避免的产物,因此,如果他不能对他所生活的环境负责,那么我们也不能认为他要对他的残忍行为负责。 按照这种观点,道德责任本质上有一个历史的方面。一些理论家进一步论证说,如果道德责任确实有一个历史的方面,那么在决定论的条件下我们就不可能有道德责任,因为道德责任的历史性意味着我们从根本上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在约翰·费希尔的一系列论著中,他一方面承认和强调道德责任的历史性,另一方面又试图发展和捍卫一种相容论的道德责任理论。在这篇文章中,我将阐明费希尔对道德责任的理解,表明他的理论要么仍然是哈里·法兰克福所提出的那种理论,要么就不能回答某些不相容论者所提出的挑战。本文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我将批判性地考察费希尔对道德责任的论述;在第二部分,我将详细考察不相容论者对费希尔的理论所提出的挑战以及他可能提出的回答;在第三部分,我将试图揭示费希尔的“调和计划”所面临的困境。 一 引导性控制与接受责任 直观上说,为了能够对行动承担道德责任,行动者不仅需要满足某些相关的认知条件,也必须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这种控制涉及行动者是否有能力把他对有关理由的认识转变为行动,是否有能力控制他即将要采取的行动。因此,这种控制好像就关系到行动者是否能够成为自己行动的原因。费希尔的道德责任理论基本上是立足于这个认识。在他看来,如果我们假设行动者有能力采取某个行动,包括在这样做时没有受到强制性约束,那么他是否能够对其行为负责就取决于他是否能够认识和回应有关理由。②费希尔论证说,在正常情形中,也就是说,在不存在削弱责任的因素的情形中,道德责任仅仅取决于行动者是否能够恰当地回应有关理由,并按照这种回应来引导自己的行为。只要行动者能够按照他对有关理由的认识和回应来引导自己的行为,他也就能对其行为实施一种控制。费希尔把这种控制称为“引导性控制”(guidance control),认为道德责任仅仅要求这种控制,并不需要不相容论者所设想的那种非因果的自由。换句话说,道德责任所要求的是对行动的实际序列的控制,而不是对可供取舍的序列的控制,而一旦行动者具有了恰当地认识和回应有关理由的能力,他就能够实施这种控制。因此,在一个行动者那里,只要导致一个行动的机制是能够回应理由的机制,我们就可以认为他要对其行为负责,不管他是否对可供取舍的可能性有所控制。如果道德责任仅仅要求引导性控制,那么道德责任与因果决定论就是相容的,因为在实际序列中发生的事情总是被因果地决定的。说得具体一点:如果决定论是真的,而行动者确实履行了一个行动A,那么实际上发挥作用的机制就是“因果上被决定做A”的机制;只要这个机制是行动者自己拥有的,在判断他是否要对做A负责时,我们就不需要把过去的一切条件都包含在这个机制中。 费希尔的道德责任理论是一种相容论理论:在他看来,只要我们能够对自己的理由回应机制负责,因果决定并不排除道德责任的可能性——即使因果决定不符合不相容论意义上的自由意志,但道德责任并不要求这种自由意志。然而,不相容论者可以提出一个论证来表明任何因果决定都不符合道德责任。这个论证可以被简要地表述如下: (1)只有当一个人是其行动的终极根源时,他才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而行动。 (2)如果决定论是真的,就没有任何人是其行动的终极根源。 (3)因此,如果决定论是真的,就没有任何行动者是出于自己的自由意志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