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今西方世界,有几种政治和文化思潮颇为引人注目。其中,一种是以弘扬基督教传统并致力于恢复其社会主导地位为特征的保守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另一种是以对任何宗教与文化现象的是非曲直均持淡化和放任态度为特征的所谓后现代的思想流派。同时,作为这两者的对立面,出现了一种被称为新人文主义(Der neue Humanismus)的学术思潮,其代表人物有德国的施密特-萨罗姆(Michael Schmidt-Salomon)、美国的布罗克曼(John Brockman)以及英国的赫胥黎(Julian Huxley)。这一思潮一方面高擎启蒙理性、世俗开放的大旗,以抗击任何形式的宗教原教旨主义的非理性冲动,另一方面坚守人文、人性、人权的观念底线,以反对后现代理论的价值随意。 “人文主义”一方面是指一种旨在使人摆脱动物性的教育理念,另一方面是指一种以人性为价值支点的观念系统或哲学流派。其特征是:第一,在理论与实践中并非以虚构的神灵或福音为出发点,而是以作为世界的能动的塑造者的人为出发点;第二,致力于一种对个体的自我决断权利的坚定追求,让所有的人(无论何种性别、出身、能力等)的自由的个性都得到展现。“本着自由与平等权利必须是普世性的价值建构这一信念,人文主义的绝对命令要求:‘必须推翻那些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忘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Schmidt-Salomon,2006,S.14) 这种价值导向的人文主义思潮早在14-16世纪的欧洲就出现了,人们称之为“文艺复兴-人文主义”。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开始于意大利的彼特拉克、薄伽丘。他们通过研读古典著作发掘以人为本的思想,进而推进现实改造和社会变革。到了18-19世纪出现了所谓“新人文主义”(Neuhumanismus),以赫尔德、席勒、歌德、洪堡为代表。他们倡导对个体进行全面的精神与道德教育,以达致最高程度的完满性与自由。20世纪初又出现了以耶格尔(Werner Jaeger)为核心的“第三种人文主义”,其要求在学校重振古希腊经典对于当代精神生活、对于维护持续有效的人性理念的现实意义,以抗击“美国式的文化堕落”。这三种人文主义虽然名称不同,但在根本特征上并无很大差异,故在本文中统称为传统人文主义,以区别于作为本文主题的新人文主义。传统人文主义与新人文主义之间的主要区别可总结如下:第一,传统人文主义特别强调人类超越于所有其他生物的价值与尊贵,其根据是人的精神品性以及自主决断的能力。然而新人文主义却完全否认人类与动物之间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以及由此而推出的人类所独享的“尊严”,认定人类超拔于万物之上的说法不过是物种主义的诡辩。第二,传统人文主义认定人类拥有精神性、理性与感性、激情双重特征,而后者导致了人的行为的粗俗、野蛮、残忍和暴虐。因此,传统人文主义倡导从文学典籍及书信的阅读和艺术作品的鉴赏中汲取人性的道德营养,培育仁爱的高贵品性与友善的细腻情感,最终使人的野性得到应有的约束。然而新人文主义指出:“一个巨大的错误就是相信,野蛮的猛兽可以借由博学的书籍得到驯服。对此历史上的例证是大量的。众所周知,在许多学科领域具备知识与能力的有高度教养的人可以变成残忍的刽子手”。(Wetz,S.198)第三,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是在留有强烈的宗教印记的土壤中兴盛的,因此传统人文主义阵营中有不少人致力于宗教信仰与古罗马教育、基督教真理及生活方式与古典生活艺术及智慧之间的调和。而新人文主义则善于以最锐利的理性的批判目光来检视一切历史传说与宗教教义,从而为维护自身理论的清透性与彻底性奠定基础。(cf.ibid,S.196-197) 进而言之,新人文主义的最大特点在于和自然科学的整合。传统的人文主义漠视自然科学:“直到不久前人文主义还都是人文和社会科学的知识领域。‘人文主义者’主要是指哲学家、教育学家、心理学家、文学和社会科学家。自然科学的论据在传统的人文主义论争中几乎不起作用。即便是其在人文主义论辩中出现,大多也被视为有威胁的、有反人文主义倾向的反面类型,‘真正的人文主义者’与之是审慎地划清界限的”。(Schmidt-Salomon,2010,S.26)而新人文主义则认定从这样一种人文主义与自然科学的隔绝状态中,是无法产生出一幅真实的人类图景的。因为精神与肉体、文化与自然原本是交织在一起的,所以关于它们的知识也就不应是相互分离的碎片的组合;恰恰相反,“从观念上讲,新人文主义的出发点是一种‘知识的统一体’”。(ibid)这样,自然科学对于人文主义就不能看作是一种威胁,而应视为一种无可放弃的助剂。新人文主义致力于建构一种将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整合在一起的全新观念系统,自觉吸纳进化生物学、脑科学、遗传学等自然科学的最新成果,用自然科学的知识和方法论证和说明人文主义,例如从神经学的角度探讨人类精神文化成就的动因,以博弈论的模型重构伦理学的定律,从而使所有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成果都构成人文主义进行论证和辩护的基础。 如上所述,新人文主义的最大特征在于吸纳自然科学的成果来丰富自身的知识系统。换言之,它是人文主义与自然主义的综合体。自然主义在这里有几重含义:第一,“‘自然主义’展示着一种基本设定,即世界上的事情完全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不存在超自然和超感知的力量”。(Fink,S.10)第二,“自然主义认定,所有存在的东西均毫无例外存在于自然的基础之上。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是所谓人类的较高的‘认知能力’也必然服从于自然的因果性”。(Schmidt-Salomon,2010,S.27)第三,一幅人类的图景如果仅是由人文社会科学的成果提供支撑,而缺乏自然科学的论证,那么它是不完整的,甚至很可能是扭曲的。 由此看来,作为人文主义与自然主义结合体的新人文主义,是以一幅全新的、不同于传统人文主义的世界图景和人类图景为出发点的。如果说传统人文主义关于人的图景中还保存有对一种实体性、宗教性和道德性的意义中心的信仰,且人类占据着一种以善为终极目的的创生过程中的顶峰的特殊位置,因而拥有一种超拔于自然界所有生物的崇高尊严的话,如果说传统人文主义坚信人是一种理性的存在,故借助于对古代典籍和文学艺术的精研谙熟就能够摆脱动物性而跃升至人性层面,由此熔铸一种以尊重他人、博爱万物为特征的优秀品格的话,那么新人文主义所提供的人类图景则是相当黯淡的:人栖居于一个空无意义的宇宙之中,该宇宙表现为一种毫无方向的自然历史的沉默的旋流,该旋流由匿名的自然力(包括基因、神经元、材料)所统治;人是宇宙中匆忙的过客,是生物进化的偶然产物,是众多生物中的一种,并非拥有天生的尊严;作为纯粹偶然出现的狭鼻类哺乳动物,人只是自己关注自己,宇宙对之毫无兴趣;人的有意识的自我是由神经机制产生和操控的,其原初的生命冲动体现为自保与繁殖;作为动物界的一员,人不可能隔绝与自然存在的密切关联,所以他不该因刮掉了体毛、戴上了数字手表而过于洋洋自得。(Schmidt-Salomon,2010,S.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