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指人的品格和境界,儒佛道三家(“佛”指大乘佛教,下同)都有各自丰富的“德”论,这些“德”论可以从如下两个角度考察:一是“德”的内容。儒佛道三家所谈论的“德”都不是指一般普通凡夫之“德”,而是各自语境中理想人格之“德”,如儒家君子之“仁义礼智”,佛教佛菩萨之“觉悟解脱”,道家得道者之“自然无为”等。二是“德”的来源。儒佛道三家皆认为“德”通“得”,“德者,得也”,而“得”又是获得、得到的意思,所以“德者,得也”的说法显然是从“德”如何获得,即“德”的来源来解释“德”的。 以往学界对儒佛道三家“德”论的研究,基本上都是从“德”的内容入手的,而很少考虑“德”的来源,本文的目的就是要填补这一空白。 一、儒家的“比德” “比德”一词出于《荀子·法行》: 子贡问于孔子曰:“君子之所以贵玉贱珉者,何也?为夫玉之少而珉之多邪?”孔子曰:“恶!赐!是何言也?夫君子岂多而贱之,少而贵之哉?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温润而泽,仁也;栗而理,知也;坚刚而不屈,义也;廉而不刿,行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并见,情也;扣之,其声清扬而远闻,其止辍然,辞也。故虽有珉之雕雕,不若玉之章章。” “珉”不是玉,而是像玉的石头。子贡问孔子,君子之所以“贵玉而贱珉”,是不是因为玉少珉多而“物以稀为贵”?孔子认为不是这样的,君子之所以“贵玉”,不是因为玉少珉多,而是因为“夫玉,君子之比德焉”,那么,什么是“比德”呢?要了解什么是“比德”,先要明白“比”的含义。“《说文》:‘比,密也。二人为从,反从为比。’《玉篇·比部》:‘比,近也,亲也。’《尔雅·释诂》:‘比,辅也。’《广韵·脂韵》:‘比,和也。’又《旨部》:‘比,并也。’‘比,较也。’甲骨文比字字形为两人并列而立,以会亲、亲近之意”。①可见,“比”的字源学本义指两个人的关系十分亲密,如《周易》六十四卦中有一卦叫“比卦”,其中的“比”就“用亲密的本义。(卦辞)‘比,吉’的意思是:具有亲密的关系就能够有一个完满的结局”。②又,《论语·为政》中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朱熹《论语集注》解曰:“周,普遍也;比,偏党也,”所谓“偏党”,即是贬义的“亲密”,成语“朋比为奸”中的“比”就是这个意思。从“比”的“亲密”本义中,又可进一步引申出“辅助、调顺、并列、比较、比配、类似、比喻等义”,③于是乎,对于孔子所说的“夫玉,君子之比德焉”中的“比德”,不妨解释为:玉可以用来比喻“君子之德”(或玉可以用来比配“君子之德”,或君子之德类似于玉),这就叫玉为“君子之比德”,其中的“比”乃是比喻的意思。 从比喻的意义上来界定和使用“比德”似乎名正言顺、合情合理,而且差不多都已成了学界的共识和习惯因为在中国文化语境中,人们常喜欢用玉、松、竹、梅等自然界之物来比喻“君子之德”,自然界的这些物品简直就成了君子的“形象代言”。然而,比喻只是一种文学修辞,如果用玉来比喻“君子之德”,那么这种比喻只是说明玉与“君子之德”之间存在着某种外在联系,然而作为儒学而非文学的一个命题,难道孔子所说的“夫玉,君子之比德焉”就没有意涵着玉与“君子之德”之间的某种非比喻性的内在联系?难道这个命题就仅仅只有文学的含义而没有任何儒学的指涉?这是我们需要深思的,我们要带着这个问题到更广泛的儒学领地中去寻找答案。 被认为“是孔子及其学生的作品”的《易传》“借传播《周易》之名,行宣扬自己的儒家思想之实”或“借《周易》的权威性,来宣扬自己所倡导的仁义道德学说”,④其对《周易》乾、坤两卦的解释实际上乃是在阐释儒家的“君子观”。在《易传》看来,“君子之德”包括“乾德”和“坤德”,其中“乾德”也叫“天德”(因为乾的卦象是天),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是也;“坤德”也叫“地德”(因为坤的卦象是地),所谓“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坤·象》)是也。现在,我们分析一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和“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两句话。在这两句话中,“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显然是指“君子之德”的内容,⑤这一点不会有任何异议,异议当发生于对“天行健”与“自强不息”之关系以及“地势坤”与“厚德载物”之关系的理解上。以“天行健”与“自强不息”之关系为例,我们一般的理解是,“天行健”与“自强不息”之间是一种比喻关系,即“天行健”比喻君子“自强不息”,这种理解初看起来并无不可,但是从语法上来分析,“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并不是表现为一种比喻结构,而是表现为一种因果结构,其语文含义应该是“天行健,君子因此而自强不息”(其中“以”是“因此”之意);同样道理,“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的语文含义也应该是“地势坤,君子因此而厚德载物”,也就说,君子之所以“自强不息”,乃是因为“天行健”;君子之所以“厚德载物”,乃是因为“地势坤”,这种因果关系表明,作为“君子之德”的“自强不息”和“厚德载物”乃分别来源于作为“天德”的“天行健”和作为“地德”的“地势坤”(果来源因),于是乎,“君子之德”便和“天地之德”在这种因果关系中合为一体了,此即《乾·文言》中所说的“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所谓“大人”即是指相对于“小人”而言的君子,这句话意思是说,“君子之德”和“天地之德”是合而为一的,这种合而为一,从横的方面来说,比如表现为君子“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⑥从纵的方面来说则表现为“君子之德”“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在儒家看来,“君子之德”既包括“人之初,性本善”而与生俱来的“先天之德”,也包括“学而时习之”而形成的“后天之德”。“先天之德”而“天弗违”,“后天之德”亦“奉天时”,总之,不管是“先天之德”还是“后天之德”,“君子之德”皆与“天”是相一致的。综合以上纵横两方面的信息,我们不难发现,儒家所谓的“君子之德”与“天地之德”合而为一,其实就是儒家在“君子之德”问题上的“天人合一”论。这“天人合一”中的“天”概指“天地”而言,是“作为‘万物之总名’的天,是亿万星系的复合体,它不可能与地相对举。”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