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拟儒学深层结构说(1996)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泽厚,男,著名哲学家,现居美国。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巴黎国际哲学院院士、美国科罗拉多学院荣誉人文学博士。

原文出处:
华文文学

内容提要:

所谓儒学的“表层”结构,指的便是孔门学说和自秦、汉以来的儒家政教体系、典章制度、伦理纲常、生活秩序、意识形态等等。它表现为社会文化现象,基本是一种理性形态的价值结构或知识——权利系统。所谓“深层”结构,则是“百姓日用而不知”的生活态度、思想定势、情感取向;它们并不能纯是理性的,而毋宁是一种包含着情绪、欲望,却与理性相交绕纠缠的复合物,基本上是以情——理为主干的感性形态的个体心理结构。这个所谓“情理结构”的复合物,是欲望、情感与理性(理知)处在某种结构的复杂关系中。它不只是由理性、理知去控制、主宰、引导、支配情欲,如希腊哲学所主张;而更重要的是所谓“理”中有“情”,“情”中有“理”,即理性、理知与情感的交融、渗透、贯通、统一。我认为,这就是由儒学所建造的中国文化心理结构的重要特征之一,它不只是一种理论学说,而已成为某种实践的现实存在。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1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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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G1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10)5-0007-08

      一

      在探讨“儒学”之前,首先似乎应该做却一直没好好做的,是“正名”工作,即尽可能地澄清一下“儒”、“儒学”(或“儒家”、“儒教”)这些语词、概念在使用中的意义。在澄清的尝试中,也许可以看出儒学在近代中国的某种处境和变迁,并引出值得研究的问题。

      当然,这里不可能作分析哲学式的细致讨论,而仍然只能粗略地看看这个语词的一般使用情况。这似乎可分出以下几种:

      (1)“儒”(家、学、教,下同)是与“墨”、“道”、“法”、“阴阳”等思想、学派相并立、并称而言。这是最早(先秦)也是最广泛的一种用法,①至今仍然如此。不但在哲学史、思想史的著作中,而且也在日常语言中。但在这种使用中,并未明确“儒”的标准,因之也无法界定和回答“什么是‘儒学’”、“哪些人算‘儒家’”等等问题。

      (2)在“现代新儒家”等学术圈子里,“儒学”、“儒家”尽管也未给予定义式的规范,但可以看出,他们认为(虽然并不完全一致)“儒学命脉”或“儒家精髓”主要是孔、孟、程、朱、陆、王这一思想传承和理论线索,认为这条“道问学”、“尊德性”即以心性论为主干的“内圣”哲学,才是“儒”的根本特征。依据这一标准,其中一些比较彻底者把董仲舒排斥在儒家正统之外(如劳思光),有的则明确指出叶适是孔子的“敌人”(如牟宗三,由此叶适之不属于儒门“道统”自不待言)。有的则没有这么极端,含含混混地承认荀子、董仲舒以至叶适等人也是值得谈论的儒家。

      (3)但实际上“儒”、“儒家”、“儒学”在两千多年的使用中,范围要比上述两种含义广泛得多。自汉以来,读书人一般便被称作儒生或儒士,因为他们所诵读的典籍主要是《五经》,宋代以后是《四书》;他们的行为规范、价值观念、人生态度,基本上或至少在表面或口头上遵循、承认、认同“周孔之道”或“孔孟之道”。即使其中好些人接受或掺杂有其他思想学说的影响或成份,因而有时被称作道家(如陶潜、李白)、法家(如王安石、张居正)、佛家(如王维),这仍然是由于儒学在先秦以后的不断发展中,包含、吸取了各家学说,因此使许多人常常是亦儒亦道、亦儒亦佛、亦儒亦法、甚至亦儒亦墨的缘故。好些人出门作大官,在家称“居士”。但除了那些真正去作了和尚、道士、术数家者外,他们基本上所崇奉、履行的仍然是儒学,他们基本上仍然是儒家。曾国藩便曾明确自承:“细思立身之道,以禹、墨之勤俭,兼老、庄之静虚,庶于修己治人之术,两得之。”②但这丝毫没妨碍曾国藩是典型的“儒家”。因此程、朱、陆、王讲的固然是儒学,王安石的《三经通义》(不传)、叶适的《习学记言》,以及王船山、戴震等人的论著,又何尝不算“儒学”?而且程、朱、陆、王这种标准的“儒学”不也从佛、道中吸取了许多思想成份么?可见,所谓“儒学”、“儒家”、“儒”这些观念、概念、语词,实际上正是这些粗略而含混地被长期使用着的。

      (4)大概自19世纪末,开始发生了问题。如上所述,古代士大夫尽管大量吸收道、法、墨、阴阳各家思想,但一般仍然主要诵读儒学典籍,基本以儒学为本而吸取别家,而且经常是自觉地认同“儒家”,承认自己是“孔孟之徒”。但在近代西方思潮的猛烈冲击下,数千年的政治体制和意识形态不断挫败,传统儒学的负面作用被不断揭露,特别是科举制度的废除、新式学堂的成立,除了极少数人外,大多数近现代知识分子不仅不只读而且还可以不读儒家经典,同时也可以不再以儒学为根本,不再信仰、崇奉、服膺“孔孟之道”。即使接受或继承了某些“孔孟之道”(包括“内圣”要求的立身处世,和“外王”抱负的济世救民),好些人却并不认同儒家,而宁愿认同于更为含混模糊的“传统文化”或“文化传统”之类的观念或词语。于是“儒”(学、家、教)这个概念、语句的适用性便大为缩小。康有为、谭嗣同、梁启超、严复等这一代,我们很难用传统的“儒学”、“儒家”来描述或概括他们,更不用说陈独秀、鲁迅、胡适、毛泽东③、郭沫若等下面几代人了。特别是从“五四”到今天,对“儒”(家、学、教)的充满情绪化的论争和批判纷至沓来,各种肯定、否定的价值判定,使这一概念更增添了纠缠不清的纷乱。于是,什么是“儒”、“儒学”、“儒家”成了问题。

      (5)问题的复杂性在于:“儒”(家、学、教)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它的价值和意义并不一定系于人们是否自觉地认同和承认它,实际上更重要的是,它已化入为汉民族某种文化——心理结构的主要成分,千百年来对广大知识分子并由之而对整个社会的思想情感、行为活动一直起着规范作用;并由意识而进入无意识,成为某种思想定式和情感取向。包括所谓积极进取的生活态度(“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关注国家民瘼的济世心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重视立身处世的道德修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等等,便至今仍然影响着或存在于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情感和行为活动中。比较起来,佛的出世(佛也济世救人,但主要拯救灵魂)、道的超脱(道也独善其身,但否定人事)、法的阴狠、阴阳的术数、墨的摩顶放踵,其影响和作用反而远居其次。因此,如果在这样一种层次上来理解“儒”,则可以有一个更为宽泛的观念或概念,即它主要指积淀在人们(主要通由士大夫知识分子)的意识、心理中的自觉和不自觉的某种特质和性格。只要不是去出家当和尚,或是彻底不问世事的颓废派或极端的个人主义者,便可以在他们身上(意识观念上、生活行为上、思想情感上、理论学说上)发现“儒”的内涵和特质。我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把“打倒孔家店”的英雄们也看作“儒”的影响,便是在这层宽泛的意义上讲的。这层意义涉及了我所谓的儒学深层结构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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