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许多学者在阐释马克思的历史观时,或者说在叙述历史唯物主义体系时,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强调从现实的人及其活动出发来理解社会历史,把社会历史发展过程理解为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他们一再重申,历史不过是追求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所有这些都是无可置疑的。然而一旦我们进一步追问究竟应该如何理解人的活动、这种活动是要实现人之为人的本质还是满足人的需要时,恰恰面临着对人的活动(劳动)的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而在这两种不同的理解背后又隐藏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历史解释思路,隐藏着对于历史唯物主义的两种不同理解。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这两种不同的理解呢? 一、劳动:自我实现还是满足需要 恩格斯在总结马克思主义产生和发展过程时指出,马克思是从劳动的发展史中找到了打开全部社会史大门的钥匙。因此,要理解马克思的历史观,首先就要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如果不能够准确地把握马克思的劳动概念,也就不能准确地把握马克思的历史观。然而,我们遗憾地发现,在如何理解劳动概念这个核心问题上,马克思主义者之间出现了巨大的理论分歧。这种理论分歧主要表现在,一些人按照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劳动概念的理解,强调劳动是人的自我实现;而另一些人则强调劳动是人类改造自然的物质活动,是满足人的需要的活动。对于劳动的这两种不同理解实际上蕴含着对马克思历史观的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 我们知道,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强调,劳动是人的自我实现的活动。按照马克思的理解,人通过劳动而对对象进行改造,这种改造使人能够把自己和动物区分开来。这表现在,虽然动物也进行生产,但是“动物只是在直接的肉体需要的支配下生产,而人甚至不受肉体需要的支配也进行生产,并且只有不受这种需要的支配时才进行真正的生产”。① 按照马克思的看法,这是因为,人的活动是有意识、有意志的活动,是在自己的意识和意志支配下进行的,而不是在肉体需要的支配下进行的。于是在马克思看来,人的这种有意识地支配自己活动的特性是人的类特性,是人区别于动物的类特性。他说,“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恰恰就是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② 由于人具有这样一种类特性,因此人在改造世界的时候就不会像动物那样,只是根据自己的需要来进行生产,而会根据自己的认识、审美等多方面的思考来进行生产。马克思说:“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懂得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在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建造。”③ 因此,对于马克思来说,人通过劳动而与自然所发生的关系不仅表现为人从自然界获得物质生活条件,而且还表现为人通过劳动而使自己作为人的本质特征展示出来,使自己的审美能力、道德判断能力得到提升。因此对马克思来说,人的对象性活动不仅仅是一种满足需要的活动。当然,他并不否认人具有物质的需要,但是他认为,“囿于粗陋的实际需要的感觉只具有有限的意义”④。在马克思看来,人的感觉之所以会囿于实际的需要,是因为私有制度。他说:“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至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所拥有的时候,也就是说,当它对我们说来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当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总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⑤ 显然在这里,马克思认为,私有制束缚了人的感觉,使人只考虑到肉体的需要。同样,由于私有制的存在,人的劳动成为异化劳动。而在异化劳动的情况下,劳动变成了人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马克思指出:“异化劳动把自主活动、自由活动贬低为手段,也就是把人的类生活变成维持人的肉体生存的手段。”他还强调,异化劳动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人的类本质……变成了维持他的个人生存的手段”。⑥ 因此,对于马克思来说,如果把劳动仅仅理解为一种维持生存的活动,那么这是特定社会条件下的产物,是私有制的产物。因为在私有制下,人的感觉被扭曲了,人的劳动也扭曲了,它仅仅成为维持个人生存的手段。而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恰恰就是这样理解劳动的。在马克思看来,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把人的劳动仅仅理解为一种创造财富、满足需要的活动,而忽视了劳动广泛而丰富的内容。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对劳动的这种理解恰恰反映了私有财产的本质。本来劳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表现,但是在这种政治经济学理论中,作为人的本质的劳动被仅仅理解为满足需要的活动,于是一种扭曲了的劳动被理解为人的本质。马克思对这种经济学进行了批判,指出,“以劳动为原则的国民经济学,在承认人的假象下,毋宁说不过是彻底实现对人的否定而已,因为人本身已不再同私有财产的外在本质处于外部的紧张关系中,而人本身却成了私有财产的这种紧张的本质。”⑦ 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这样理解人、理解人的本质,实际上就是把私有制度中的人理解为实现自己本质的人,那种只是在为满足需要而奋斗的人成为真正的人、自我实现的人,人的本质的丧失变成了人的真正的实现。 然而我们不能不看到,马克思在1845年时不是这样理解劳动的,他恰恰把劳动首先理解为满足人的需要的活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强调,“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因此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⑧ 在这里,劳动首先被理解为一种满足人的基本需要的活动。后来恩格斯在马克思的墓前讲话中也是这样来理解马克思的历史观的。他说,“马克思发现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即历来为繁芜丛杂的意识形态所掩盖着的一个简单事实: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⑨ 应该说,马克思对于人的劳动的这种理解确实吸收了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关于劳动的观念。那么马克思所提出的这两个劳动概念是不是完全对立的呢? 二、对马克思的两种劳动概念的理解 马克思对劳动概念的这两种理解在马克思主义的内部产生了巨大的理论冲突。一些人坚持从劳动是人的本质出发来理解马克思的劳动概念,并根据对劳动的这种说法来理解马克思的历史观;而另一些人则从后一种劳动概念出发来理解马克思的历史观。 从前一种劳动概念来理解马克思的人主张,劳动是人的普遍本质,是人的自由意识的活动。如果把劳动降低为一种经济活动,那么这实际上也就把人理解为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一种被私有制度所扭曲的人。按照这样一种观点,虽然历史唯物主义从人的活动、特别是个人的活动出发来理解人类历史,但是历史唯物主义仍然是“见物不见人”的。这是因为,虽然它强调了人是历史活动的主体,但是在它那里,人不过是一个“经济动物”,是被扭曲的人。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说,这样的人已经被“物化”了,被看做像“动物”一样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