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民族的文化传统对于财富观有深远影响,但最终具有决定作用的是生产方式。财富观的秘密存在于生产方式之中:小国寡民与安贫乐道只能源自农业生产方式;经济人假设与新教伦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物;社会主义生产方式则有自己的新财富观。历史唯物主义是打开财富观演变之锁的钥匙。 一、小国寡民与安贫乐道 小国寡民与安贫乐道,曾经是中国古代财富观的重要观念。《道德经》中的最高理想就是:“小国寡民。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第八十章)如果离开了对商品交换和交往关系极不发达、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方式的透析,当然不能理解这种安土重迁、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理想。这种东方式的小农经济的理想国,与处于城市国家、手工业和分工比较发展、奴隶制繁荣时期的柏拉图的理想国大异其趣。 同样是建立在农业生产方式基础上,儒家学说又有其特点,这是因为在生产方式基础上,上层建筑中的政治制度对观念具有重要作用。老庄可以说是在野派,而儒家创始人孔子有治国平天下的政治抱负。儒家的理想不是小国寡民,而是实行王道仁政。孔子不反对富国富民,对国家而言:庶之、富之、教之。(参见《论语·子路》)“庶”,是增加人口:人是农业劳动力,人丁旺是农业发展的首要条件;“富”,是让百姓生活富裕;“教”,是富而后教,加强教育,富而好礼。孔子对个人也不是一味反对富,他说过,“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 儒家把富民政策寄托于仁政,寄托于当权者的良心自觉,而分配方式是平均主义:“不患寡而患不均。”(《论语·李氏》)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孟子·梁惠王上》)所谓仁政理想,求的是实现小富、均富;在生产力不太发展、财富不很丰富的小农经济时代,这是社会稳定和实行仁政的最高理想。 小农生产方式规模狭小,没有普遍交往,生产力较低,财富表现为自给自足、满足人的日常生活即可的使用价值。它是一种自然形态的财富,既不能转化为作为财富等价物储藏的金银货币,更不能转变为资本,不能无限地、长久地大量储藏。这种状态必然影响个人财富观。儒家重德不重富,重义轻利,忧道不忧贫。孔子赞扬“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论语·雍也》)的颜回,提倡“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的处世态度;庄子处世淡薄,只求免于饥寒,无需积累,他说“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庄子·逍遥游》)。小农生产方式倡导知足常乐、安贫乐道,这种具有平均主义特色的财富观可以说是势所使然。 当然,封建社会的生产和生产力同样是发展的。封建生产方式经历过早期之后日趋发展和成熟。面对大一统的中国,小国寡民或五十衣帛、七十食肉的财富观逐渐失去其存在的经济和政治基础。但是儒道财富观尤其是儒家财富观,作为主要传统仍在起重要作用。对国家来说,道家“治大国如烹小鲜”、“顺其自然”等无为而治的理念,成为历代创业君主实行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等治国理财的指导原则;儒家的仁政爱民的内容不同于早期的五十衣帛、七十食肉的观念,但王道仁政、以民为本的思想仍然在起作用。王道仁政在封建社会当然只是一种理念,而非历史事实,但它对皇权专制体制和重赋苛政有一定的约束作用;特别是在个人道德和品格的培育上,无论是庄子视相位如腐鼠、蔑视权贵的品格,还是儒家的“学而优则仕”,都不主张个人对财富的非分追求;尤其是儒家主张以义取利而不能见利忘义的观念,是一种正确对待财富的宝贵观念,“孔颜乐处”至今仍是启发个人品格修养的思想文化传统。 二、“经济人”假说与财富异化 贫穷是社会的苦难,追求财富对社会来说是一种进步的动力。社会财富的增加意味着社会的进步、生产力的发展、人的主体能力的提升;如果人人安贫乐道,不追求财富,社会总体财富如何增加、社会如何进步?反之,如果个人不能分享增加的社会财富,使自己的生活富裕,他们对财富渴求的热情就会被窒息,就不会有增加财富的动力。鉴此,小农生产方式基础上对待财富的态度,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当然行不通,它不符合正在兴起的市民社会的需要。 亚当·斯密作为工业革命时期新兴资产阶级的理论家很重视财富生产,他撰写的《国富论》是经济学的传世经典之作。该书旨在阐明新兴资产者如何满足个人对财富的追求,同时增加国家社会财富的总量。斯密在讲到政治经济学的目的时明确说道:“第一,给人民提供充足的收入和生活资料,或者更恰当地说,使人民能够为自己提供这样一个收入或生活资料。第二,为国家和联邦提供一个足以支付所有公共开支的收入。其目的是要使人民和君主两者都富裕。”(斯密,第397页)“经济人”假说和“看不见的手”假说都是为此而提出的理论:前者着眼的是作为财富追求主体的人的本性,后者着眼的是从每个人追求财富的合力形成的“看不见的手”的作用,二者都是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财富和社会财富增加所必需的。 马克斯·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的新教伦理与“经济人”假说本质上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后者属于经济学,而前者属于伦理学。资本主义发展既需要“经济人”的逐利本性,又需要新教伦理所张扬的道德品格。节俭、勤奋、守财、积累是资本主义财富积累最宝贵的道德杠杆,韦伯以上帝的名义使其神圣化,把增加财富视为对上帝的义务。资本主义的产生和发展当然不是宗教道德的功劳,资本主义必然从自身的生产方式中产生出这种伦理观念和“经济人”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