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经典在中国古代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对各种经典的诠释与理解不仅是对古代圣贤传统的膜拜与遵从,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也是各种“学”问推进与创新的基础,始终处于古代学术的兴趣中心。对于两宋时代的士大夫而言,《禹贡》作为儒家经典《尚书》之一篇,并非局限于上古圣贤的传统,无论在政治还是学术方面,都具有强烈的现实价值。① 从北宋建国至真宗朝,基本奉行汉唐经学。至于仁宗庆历间,刘敞《七经小传》,尤其是王安石《三经义》流行之后,对汉儒经学提出挑战,发明新说。王应麟曾引陆游之言述有宋一代经学:“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② 今人多认同此说,以为庆历学风开创了宋学的新时代。其对《尚书》的发展主要体现在三方面:一是根据伪古文建立理学,宣扬“道统”,鼓吹“心法”,提高《尚书》的学术思想性;二是对《尚书》做出新解,纷纷撰述,造成《尚书》著作的繁荣局面;三是对伪古展开疑辨。③ 而具体争论之核心,四库馆臣以为:“宋以来所聚讼者,莫过《禹贡》之山川。”④ 刘起釪先生指出,由于宋学注重以经文探寻经义,很自然要对这些重要篇章进行研究,故宋代《禹贡》之学视前代特见盛行,对于山川地理的“聚讼”,成为一代特色。⑤ 《禹贡》山川地理所在虽为宋儒聚讼对象,然其对《禹贡》之认识却并不局限于此,大体与两宋时代的社会现实与政治局势密切相关。在北宋,多将《禹贡》目为治水之学,这与北宋河患频繁密不可分。至于南宋,在将政治、文化之寓意寄托于山川考辨之中的同时,更注重从地理学之角度加以审视。前者自与靖康南渡之痛有关,而后者则为当时学术发展所驱使。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深植于两宋“疑经”与“理学”背景之中的《禹贡》之学,其发展与演变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这两大学术思潮的影响,⑥ 本文不为深论,仅从地理学史的角度对宋代《禹贡》之学的变化略作条理,以窥探古代经典对各时期专门之学发展的意义与价值。 一、北宋《禹贡》之学——以水学为核心 河患于北宋为烈。开国之初的太祖朝,乾德二年(964),河决东平,七州之地罹水灾;三年秋,开封府河决阳武,澶州、郓州亦言河决;四年八月滑州河决,坏灵河县大堤,以士卒数万人治之。开宝四年(971)十一月,河再决澶州,泛数州;五年五月,河大决濮阳,又决阳武,发诸州兵及丁夫凡五万人治之。太宗朝,太平兴国二年(977)秋七月,河决孟州之温县、郑州之荥泽、澶州之顿丘;八年五月,河大决滑州韩村,泛澶、濮、曹、济诸州民田,坏居人庐舍,东南流至彭城界入于淮。⑦ 几乎两三年一大决。 如此频繁猛烈的河患,宋太宗甚至将之与北方的契丹等而视之。雍熙三年(986)八月,河北营田使樊知古请修北方城池物资时,宋太宗曾感叹:“万里长城岂在此。自古匈奴、黄河世为中国患,朕即位以来,疆場无事则有河堤之役。近日边烽稍警,大河寻即安流,此盖天意,更迭垂戒,常令惕厉。”⑧ 在宋太宗看来,治河与对辽国的边防是同样重要的国是,并且其语气中多少流露出消极无奈的态度。 此后,河患之深,也一直被北宋君臣视为政治之核心。嘉祐三年(1058)十一月,宋仁宗曾在诏书中指出,“天下利害,系于水为深”。⑨ 而哲宗元韦占年间河议纷争之时,彭汝砺在上奏中强调:“河事利害半天下,上系宗社,下系数十州人命。”⑩ 当时北方著名学者徐积与友人纵论天下事务,亦将治河看作“天下之大事,方今之急务”。(11) 由此可见,河防对北宋政治与社会影响之重大。(12) 在这种形势下,北宋学者治《禹贡》以“水学”为核心:一则从经典求治水之方法,本之以为河议;一则将《禹贡》视为“水学”,从治水的角度诠释经典,二者互为表里。 (一)从经典求治水之方法 开国之初,因河患频仍,宋太祖曾于开宝五年六月下诏求治水之书,“时东鲁逸人田告者,著纂《禹元经》十二篇,上闻之,召见,询以治水之道,善其对,将授以官。告固辞父年老,求归奉养,诏从之。”(13) 田告所上之书,初名《禹玄经》,后因避讳而改“玄”为“元”,《玉海》即径直写作《禹玄经》。(14) 田氏所著未见诸家书目著录与称引,其内容如何今人不得而知,不过从其著述之命名,似为阐发大禹治水之奥秘,故推测其论述治水之道应本之《禹贡》。而《宋史·艺文志》、《通志·艺文略》著录有《大禹治水玄奥录》一卷,(15)《玉海》称该书“不知作者,叙《禹贡》治水本末”,(16) 则其内容与田氏所著相类似,推测似为北宋人所撰。另外《玉海》载“《国史志》有孟先所撰《禹贡治水图》一卷”,(17) 今本《宋史·艺文志》经部《书》类著录此书。(18) 这应是依据《禹贡》绘制的历史地理图。孟先,生卒暂无考。《玉海》所云《国史志》亦难确指。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些撰述的基本意图都是探索《禹贡》所隐含的治水奥秘,欲从古代圣贤的经典获得新的启发。 北宋时还有一种《禹贡山川图》,亦以治水为核心。刘敞《观林洪范禹贡山川图》诗有细致的描述:“先生始病学者惑,为画盈尺山川图。职方舆地在眼下,地势天文高下殊……先生当时持此艺,欲以稽古开天意。命乖时背意何为,于今传者为张宜。宜生五十头已白,连蹇不为州郡辟。朝廷何时举行河,合笑平当未精赜。”(19) 据诗句所记,林洪范所传之张宜为刘氏同时人,且年已五十,则林氏《禹贡山川图》或作于太宗或真宗时。而从最后一句推测,林、张所绘地图亦以治水为目标,其对《禹贡》山川的阐释在于解决当时的河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