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们熟悉的历史经验而言,革命总是与危机相连的,那些引发革命的危机,一般表现为广泛的社会苦难,深刻的社会分化,激烈的阶级对抗,统治合法性的丧失,或者国家控制能力的崩溃,等等。但是,美国革命发生的情形却迥然不同。 在革命前夕,英属北美殖民地并不存在明显的政治动荡或社会危机。生活在这里的欧洲裔居民,多数早已摆脱了生存危机,其财产权利和其他权利都有一定的保障。英国在七年战争中获胜,为殖民地打败了威胁最大的外敌。战后经济形势虽有起伏,但并未达到“危机”的地步。一些零星的社会对抗事件,以北美地域之辽阔,自然在所难免,但没有任何一次冲突产生了足以动摇整个社会格局的冲击力。英国和各殖民地政府统治的合法性也没有遇到根本的挑战。然而,英国政府自1764年后着手调整政策,特别是尝试对殖民地居民征税,却忽然间引发了一场重大的革命。 到1787-1788年,新生的美国制定了一部新的宪法。这个举动既是革命的高峰,也标志着革命的结束。按照通常的理解,制宪会议的召开,乃是邦联体制陷入严重危机的结果。但实际情况并没有这样简单。来自各州的数十名精英人物,离开他们原来的岗位,在费城不受干扰地关门商议建国方案,历时达百余天之久;在宪法草案公布以后,各州又为此以各种方式进行了数月不等的激烈辩论,其讨论之细致,分歧之深刻,在美国历史上罕有其匹。所有这一切,在一个动乱不已、形势危殆的国度,显然是难以想象的。 那么,究竟应当如何解释美国革命的起因和动力呢?难道它真的是一次独特的、甚至例外的革命吗? 以往多数历史学家,显然不赞成上述说法。他们依据常规的革命逻辑,致力于从革命前夕的北美殖民地找出足以引发革命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危机,或者把邦联描绘成一种风雨飘摇、险象环生的局面。他们的研究视角或多或少都触及了革命的动因,也或多或少得到了证据的支持。一场类似美国革命的重大历史事变,决不是任何单一因素所能引起的。而且,在13个殖民地,要找出符合“危机”特征的局部事件,也是轻而易举的。 但是,美国革命的行动者似乎并不是用这种方式来思考问题的。他们进行革命的理由,同其他国家的革命者的确很不一样。这当然不是说,那些在其他国家引发革命的危机,在北美社会根本就不存在;而是说美国革命者对危机的认识和表述,与通常的看法相去甚远。在美国革命时期,的确有很多人在谈论局势的险恶和危急,给人一种“山雨欲来”之感;但他们所谈论的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社会或政治危机,而是“自由的危机”。建国精英所采用的这种“危机”话语,是以他们特定的价值取向和政治诉求为基础的,具有明显的想象性质。正是这样一种“危机”想象,在革命中发挥了重要的动员和辩护功能,而且还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美国革命的特征。 一、美国革命时期“crisis”一词的用法 在美国革命时期,“crisis”是一个常见的词。据2009年7月6日从“American Historical Newspapers”数据库中检索的结果,在1763-1788年北美历史的转折时期,报纸文章中包含“crisis”一词的篇目多达2389篇。不过,从历史语义学的角度看,当时的“crisis”一词,并不完全是今天所说的“危机”之义。 在现代英语字典中,“crisis”一般是指“紧急、困难或危险的状况”,在这个意义上,中文可译作“危机”。另外它还用作医学术语,指“一种疾病突然向好或向坏转变”,相当于中文的“病情突变”。然而,在18世纪塞缪尔·约翰逊编的英语字典里,“crisis”的含义和用法却有所不同。这个词的基本含义,是病情向危险或好转两个相反方向的突然变化的关键点。这层含义一直保留到今天,只是已变成了次要的方面。在18世纪中后期的英语中,“crisis”虽然指某种非同寻常的时刻或情况,但不宜译作“危机”,恰当的中文翻译应为“转折点”或“关键时刻”。 乔治·华盛顿在一封信中曾用到“crisis”一词。1782年6月23日,有位名叫詹姆斯·瓦纳姆的民兵军官给华盛顿写信,称美国当时的形势令人绝望,只能用“绝对君主制”或“军政权”(military state)来解决问题。华盛顿在回信中承认,“人民的行为”的确令人担忧,但事情还没有发展到如此绝望的地步,他相信“某种幸运的转折点(some fortunate crisis)将会到来,到那时,这些在我看来普遍盛行于各阶层的破坏性情绪,将会让位于对自由的热爱,正是这种自由之爱在这场战斗中一开始就激励着我们”。①他这里提到的“crisis”,纯粹是指一个转折点。 在整个美国革命期间,直接以“crisis”为主题进行写作而产生重大影响的人,无疑首推托马斯·潘恩。到1776年下半年,美英战局呈僵持状态,大陆军在整体上处于劣势,这表明独立战争将是一个持久而艰苦的过程。这时国内出现了某种不稳定的情绪,有的希望尽快与英国讲和,有的干脆放弃了战斗。鉴于这种局面,潘恩乘着《常识》出版后产生巨大反响的东风,发挥他擅写鼓动性文章的特长,用“常识”做笔名,以“American Crisis”为题,先后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这些文章以激昂而夸张的文字,宣扬独立事业的光荣、艰巨和伟大,抨击英国及其军队的“残暴”和“无能”,鞭笞反对独立、支持英国的“托利派”的“阴险”和“懦弱”,鼓舞爱国者的热情和斗志,声称美利坚人必将赢得战争的最终胜利。这些文章的侧重点各不相同,但大多贯穿一个主旨,就是把当前的考验描述为“自由的危机”。他开宗明义地写道:“这是考验人的灵魂的时刻。在这个严峻的关头(crisis),那些只能过夏天的战士和只喜欢阳光的爱国者,不免要放弃为国效劳;而那些现在仍然坚持的人,值得男女人等的热爱和感戴。”②那么,当时美利坚人面临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严峻的关头”呢?照潘恩的说法,“暴政像地狱一样”不易战胜,自由也需付出高昂代价才能维护,因此,在战争中遇到任何艰难险阻,都是不足为怪的。他把独立战争称作一种崇高而光荣的事业,一场“自由”同“暴政”的决战,无论一时会出现多么艰险的局面,自由最终必胜。在这个意义上说,潘恩所说的“crisis”,就意味着“转机”。用潘恩自己的话说:“任何一场疾病离突变的关口(crisis)越近,也就离痊愈越近。”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