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庚子年何曾有过帝王梦

——与孔祥吉先生商榷

作 者:

作者简介:
李细珠,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北京,100006。xzli@cass.org.cn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孔祥吉先生曾据日本史学界新发现的宇都宫太郎日记撰文,提出张之洞庚子年在内心深处存在独立称王的思想,并为此作了一系列论证:第一,张之洞背着朝廷派出了一个由自己长子张权为首的军事考察团赴日活动,并聘请日本军事专家,购买枪支弹药,加紧训练新式军队,作为其建立新政府的坚强的武力后盾;第二,张之洞还曾与亲信幕僚密谋策划;第三,张之洞一直容忍自立军在自己的辖区内活动,直到得知慈禧太后政权稳定,才迅速斩杀唐才常与自立军。证之史实,孔先生对于有关史料的引证与解读多有破绽,其所作各项论证均根本不能成立。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0 年 08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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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见《文汇读书周报》(2005年9月16日)刊载《宇都宫太郎的日记印证范文澜推理:张之洞在庚子年的帝王梦》一文,颇吸引眼球。原来该文是在推介时任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研究员孔祥吉先生的论文《张之洞在庚子年的帝王梦——以宇都宫太郎的日记为线索》(《学术月刊》2005年第8期,以下简称《孔文》)。《孔文》提出庚子年张之洞在内心深处存在独立称王的思想,此确为石破天惊之论。然而,仔细拜读孔先生原文后,对于其立论的核心依据——所谓“日本史学界近年来关于中国近代史资料最重要的发现”的宇都宫太郎《明治三十三年当用日记》,以及孔先生围绕其中心论题所做的各项论证,尤其是其对所征引史料中的关键词“政府”含义的理解,均颇有疑惑。故不揣谫陋,提出一些商榷意见,以就教于孔先生及学界同仁。

      一、几点商榷

      (一)对《孔文》所引宇都宫太郎日记译文及相关史实的质疑与正误

      《孔文》得出“张之洞内心深处确实存在着独立称王的思想”这一论断的核心资料,是宇都宫太郎《当用日记》明治33年(1900)6月28日的记载,现转录如下:

      此日夜半时分,与钱恂会面,谈及时事,平岩代为通译。其间,钱恂言道:张某曾有言,天子蒙尘既久,清国处无政府之际,不得已,欲联合南部二三总督于南京成立一政府。

      此处有一非常明显的破绽,即所谓“天子蒙尘既久”。日本明治纪年是公历。此时(1900年6月28日)八国联军尚未攻下天津,更没有攻占北京,何有“天子蒙尘既久”之说?不可理解的是:《孔文》一再强调张之洞“独立称王”思想是在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之前,所谓“直到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慈禧政权尚存,张之洞才放弃组织新政府的念头”。这与“天子蒙尘既久”说的矛盾是无法解决的。《孔文》又据日记“张某曾有言”称:“这里的‘有言’二字颇重要,很有可能是张之洞在其子张权离开武汉前所言。”查张权一行是庚子四月初六日(1900年5月4日)离开武汉的。诚如是,则更是匪夷所思了。从具体时间上来看,这则日记所述史实应当在八国联军攻下北京,及慈禧太后与光绪皇帝西逃之后。由此,笔者认为,这则日记的真实性是有严重问题的,或者是翻译有误。

      查宇都宫太郎明治33年(1900)6月28日日记原文如下:

      此夜仲ノ町にて銭恂と会し、平岩の通訳にて時事談を為したる一節に、張等は天子蒙塵(多分長安に)することもめらば清国は無政府と為るべく、其際には南部二、三の総督は連合して南京に一政府を立つるの止を得ぎるに至らん云云の語めり。①

      今翻译成中文如下:

      是夜于仲之町会晤钱恂,由平岩翻译,谈论时事。其间有谓:张等曾言,倘若天子蒙尘(大概至长安),清国将陷入无政府状态,届时南部二三总督互相联合,于南京建立一政府,实乃不得已之事云云。②

      以此对比《孔文》的翻译,可见其有三处明显的错误(以上三处划线部分):其一是把地名“仲之町”误作“夜半时分”,增添了会谈的神秘色彩;其二是把主人公由复数“张等”误作单数“张某”,以圆所谓“独立称王”之说;其三是把时态由假设性的将来时“倘若天子蒙尘”误作肯定的过去时“天子蒙尘既久”,以致与实际史实不合,殊不可解,因而露出破绽,使笔者怀疑这则日记的真实性。

      可见,日记中“张等”并不专指张之洞,其实应是“南部二三总督”。所谓“张等曾言”云云,当然不可能是指张之洞“独立称王”了。《孔文》从“欲联合南部二三总督于南京成立一政府”而引申出张之洞“独立称王”的结论,在逻辑上也是说不通的。且不说“政府”与“成立一政府”当作何解,本文拟在下节专论。撇开具体的历史语境不论,单就所引文句的字面意思来说,最多只能说是:希望联合南部几个总督共同成立一个新政府。而地点又在南京,根本不是在张之洞辖区之内。不知从何处可见张之洞欲“独立称王”之意?而且,按照正确的译文,“南部二三总督”于南京成立“新政府”,尚有一个假设性的前提条件,即“倘若天子蒙尘(大概至长安),清国将陷入无政府状态”。揆诸史实,“天子蒙尘”之后,南部总督实际上也没有成立“新政府”,只是在此前就搞起了“东南互保”,这与成立“新政府”云云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其实,从上引整段日记的语气来看,钱恂会晤宇都宫太郎不过闲谈而已,实在看不出有密谋大计的迹象。仅仅凭借这样一段错译资料,而断然认定其“为我们探索张之洞庚子年独立称王的内心世界,提供了相当有力的证据”,实无异于沙滩筑楼,非成危房不可。

      还有一个不能回避的疑问。《孔文》旨在探索“张之洞庚子年独立称王的内心世界”,认为“想成立新政府的意见是张之洞亲口对他的亲信所说,而不是通过电报或书信表达的”。又说:“钱恂向宇都宫太郎提出张之洞要成立新政府的建议时,张权已经来到东京一个多月。这样重大的问题,钱恂显然是在与张权等仔细商议之后,才正式向日方提出的。”这些文字无非强调张之洞与钱恂行事的隐秘与慎重。但是,张之洞为什么不让自己的儿子张权亲自向日方提出,而要让一个外人钱恂(尽管是亲信)做中介呢?此亦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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