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新、康有为辩论《新学伪经考》若干史实考

——基于被人遗忘的康氏两札所作的研究

作 者:

作者简介:
吴仰湘,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湖南长沙 410082)。

原文出处:
文史哲

内容提要:

朱一新与康有为关于《新学伪经考》的辩论一直颇受学界关注,但其中直接关系此次论学始末详情的若干史实,如康有为致朱一新的书札数量、双方书札的往返次序、各通书札的撰写时间以及论辩的中心话题等,仍有必要再作细致考察。朱、康有关《新学伪经考》的辩论起自1890年秋末冬初,迄于1891年夏末秋初,《新学伪经考》始终是这场学术辩论的中心话题。康有为两通佚札的发现以及与之相关的考察,不仅能够纠补已有研究的诸多讹失,更有助于重建朱、康辩论《新学伪经考》的基本经过。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0 年 0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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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一新(1846-1894)与康有为(1858-1927)在1890年至1894年间,多次通过书札和面晤的方式,就《新学伪经考》一书(下文简称《伪经考》)及孔子改制、西学西教、人性善恶等问题往复论辩。朱、康之间的这场学术论争,一直备受世人关注,凡是有关康有为与戊戌变法、晚清今文经学的研究论著,总要或多或少地提及朱一新对康有为的批评,更有多篇文章就此问题作了专门探讨①。但笔者在研读这些论著后,发现仍有一些基本史实有待澄清,其中康有为致朱一新的书札数量、双方书札的往返次序、各通书札的撰写时间以及论辩的中心话题等,直接关系着朱、康此次论学的始末详情,很有必要再作考察。

      蒋贵麟辑《南海先生与朱一新论学书牍》(下文简称蒋本)②、楼宇烈编康氏《与朱一新论学书牍》(下文简称楼本)③ 和姜义华等编康氏《与朱一新论学书牍》(下文简称姜本)④,所收康氏书札均为三通,即《致朱蓉生书》、《答朱蓉生书》、《答朱蓉生先生书》⑤。虽有论者根据朱氏书札中的某些言词,推断康札本来至少应有五六通,但都认为康氏原札已不可见,相信今存康札仅有三通⑥。蒋本又依据三通康札与朱氏《佩弦斋文存》所收《答康长孺书》、《复长孺第二书》、《答长孺第三书》、《复长孺第四书》、《答康长孺论性书》(朱氏五札在各种文献中名称有异,为简便计,下文分别简称作《朱一》、《朱二》、《朱三》、《朱四》、《朱五》),编排出两人书札往返的次序为:《朱一》、《朱二》、《朱三》、《致朱蓉生书》、《朱四》、《答朱蓉生书》、《朱五》、《答朱蓉生先生书》。这一编排次序,同样见于楼本、姜本,已为大多数研究者所接受。稍有例外的是张勇,特意对现存朱、康书札“依时序先后,逐篇排比其内容,以期从各札的关联中,发现些未曾被注意的新意”,即通过考定这些书札的往返次序提出新见。他以为《翼教丛编》所收《朱蓉生侍御答康有为第一书》(实即《朱二》)是“可以考知其时间顺序的第一通”,指出“朱氏此札不涉及《伪经考》,但此后朱、康有关《伪经考》的辩驳又都与此札涉及的问题相连,因此该札可视作朱、康辩驳的一个引子”。他又认为《朱侍御答康有为第二书》(实即《朱一》)是现存朱、康来往书札的第二通,其主旨是批评《伪经考》,但“现存康、朱来往书札中,没有康对朱上札的直接回复。该来往书札的第三通是朱一新读了康的弟子《复洪给事书》之后,写给康有为的。或许是康收到朱上一札后,以门人函札代答”。根据张勇所论,现存朱、康书札的往来次序为:《朱二》、《朱一》、《朱三》、《致朱蓉生书》、《朱四》、《答朱蓉生书》。与蒋本所排次序相比,《朱一》、《朱二》两札顺序完全相反,《朱五》、《答朱蓉生先生书》则以所论与前此各札无关而被排除在外。张勇由此提出了诸多新论,其中第一点说:“二人往复辩论,其范围已远远超出《伪经考》其书本身,其焦点在宋学、教术、西学,而《伪经考》往往只是辩论的一个引子或‘话头’(在朱是如此,在康则甚至几不涉及《伪经考》:第一札曰‘故今不复及古今真伪之学’,第二札则在最后说‘若《伪经考》,事理万千,足下欲正之,望将此书逐条签驳’。可见对朱氏辩论的意趣所在,有准确理解)。”言下之意,即认为《伪经考》并非朱、康论学的主题,“看似是由《伪经考》引发的辩论,结果却横枝旁逸”⑦。朱维铮早些时候也提出,朱一新批评《伪经考》后,“由于康有为反驳朱一新的函件,如今仅存三通,因而难以断言当日康有为是否对这一指责作过正面回答”,由此认为康有为对朱一新有关《伪经考》的指责采取了“避而不谈”乃至“置诸不理”的态度⑧。至于朱、康论学书札的时间,杨炳章早在1898年给叶德辉编刻的《义乌朱氏论学遗札》作序时,就提出朱氏五札作于1891年《伪经考》刊行之后⑨。蒋本根据《康南海自编年谱》(以下简称《康谱》)所述,定康氏三札作于光绪辛卯年(1891),其意并以为朱氏各札作于同年⑩。杨、蒋之说多为后人承袭。姜本也是根据《康谱》,认为康、朱论学书札当撰于光绪十七年(1891)冬间(11),又标明《致朱蓉生书》作于1891年7月28日,当是依据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所藏抄件而定(12)。然而,笔者搜检有关文献后,发现上述有关朱、康论学书札的各种描述和结论,与史实并不相符。以下根据相关资料,各作考述。

      第一考:朱、康论学书札的现存数量

      经查阅,朱、康两人的论学书札,早在清末就以抄本、刻本、石印本、铅印本等形式传布于世。兹将当时辑录朱、康论学书札(附洪良品答梁启超论学长札)的情况列表如下(13):

      

      可见,收录朱、康论学书札的文献,除研究者据依的蒋本、楼本、姜本和《翼教丛编》外,还有6种辑刻时间更早的资料。进一步比较这些文献所收康氏各札,发现彼此之间互有同异,现将其名称与序次列表如下(因康氏各札在各种文献中名称有异,为简便计,以下分别简称《康一》、《康二》、《康三》、《康四》、《康五》):

      

      仔细对检以上9种文献中所收的康札,发现蒋本、楼本、姜本所收三札虽然个别文字有异,但内容完全相同(《戊戌变法前后:康有为遗稿》所收两札,亦与蒋本、楼本、姜本所收两札的名称、内容相同,文字偶异),研究者经常论及的也正是这三通康札。而《朱蓉生康长孺往来书札》(以下简称抄本)、《义乌朱氏论学遗札》、《论学:朱蓉生侍御与康长素工部往来札》、《增广翼教丛编》、《朱蓉生驳康学书札》所收三通康札中,《来书二》与蒋本、楼本、姜本、《戊戌变法前后:康有为遗稿》等所收《致朱蓉生书》相同,尤其是抄本所收《康三》末署“祖诒再拜。六月廿三日”,与《戊戌变法前后:康有为遗稿》中的《致朱蓉生书》所署完全相同,说明收录于抄本、《义乌朱氏论学遗札》等5种清末文献中的康氏书札完全可信。因此,康氏另外两通并不见于各通行本的书札,即上表中的《康一》、《康二》,收入抄本、《义乌朱氏论学遗札》等文献时,彼此间虽个别文字有异,但内容完全相同,证明这两通康札肯定自有其来源,绝非后人伪托之作。因此,康氏当年回复朱氏的论学书札中,留存至今的并不是三通,实有五通。

      第二考:朱、康论学书札的往返次序

      据上文,《康一》、《康二》一直为学界所遗忘,所以有必要先确定这两通康札在朱、康书札往还中的次序。笔者以为,《康一》应是康氏收阅《朱一》后的复书,因为:

      第一,《康一》开篇说:“顷奉手书,厚若梵夹,伸纸发诵,欢喜无量。经说异同,从来儒先所共有,固欲得通博大儒是正而箴砭之,俾知得失。执事不弃其妄谬,所以教诲之甚至,此仆所乐于请业就正者也。而书末所云‘少谈经而多读史’,勖仆以为胡安定,而勿为管幼安,感时事之方艰,望人才之有用。呜呼!仆之狂愚,何以得承大君子之爱挚教诱如此哉!”(20) 可知康氏接到的朱札,是一通针砭其经说穿凿、批评其立论妄谬的长篇书札,这与《朱一》的篇幅、内容主旨均相符合。“书末所云少谈经而多读史,勖仆以为胡安定,而勿为管幼安,感时事之方艰,望人才之有用”一句,与《朱一》文末所说“仆尝盱衡近代学术,而窃有治经不如治史之谬沦。方当多事之秋,吾党所当讲求者何限,而暇耗日力于两造不备之谳辞哉”(21) 正相对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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