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春秋左传读叙录》的评价问题,一般都引述诸祖耿(1899-1989)《记本师章公自述治学之功夫及志向》一文。诸氏述章太炎之言曰: 既治《春秋左氏传》,为《叙录》驳常州刘氏。书成,呈曲园先生,先生摇首曰:“虽新奇,未免穿凿,后必悔之。① 这里说得很清楚,俞樾(1821-1906)对《春秋左传读叙录》的评价是“穿凿”。不过,笔者读《春秋左传读叙录》,却没有很强烈的“穿凿”感觉,例如: (1)刘逢禄(1776-1829)曰:“夫子《春秋》,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今所传者,惟公羊氏而已。”章氏(章炳麟)驳之曰:“左氏、公羊氏皆不在七十子中。而左氏亲见素王,则七十子之纲纪。《公羊》末师非其比也。”② 尧案:《春秋·序》孔颖达《疏》引沈文阿曰:“《严氏春秋》引《观周篇》云:‘孔子将修《春秋》,与左丘明乘,如周,观书于周史,归而修《春秋》之《经》,丘明为之《传》,共为表里。’”③司马迁《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褒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汉书·艺文志》春秋家小序曰:“……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朝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不可书见,口授弟子,弟子退而异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论本事而作《传》,明夫子不以空言说《经》也。”杜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序》曰:“左丘明受《经》于仲尼。”④赵生群先生《春秋经传研究》,亦认为从《春秋》、《左传》的实际情况来看,两书作者只能是同时并且关系非常密切的人。例如《春秋》“不书”之例,内容相当广泛,情况相当复杂,《左传》作者面对时间古今悬隔而又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历史事件,却能一一指出那些事件是当时曾经发生过而《春秋》作者没有采录的,并能对《春秋》不载的这些历史事件作出补充说明,甚至还能分别各种不同的具体情况,一一揭示《春秋》所以“不书”的原因,这决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左传》的作者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手中握有孔子作《春秋》时所用的蓝本,了解《春秋》史料的取舍范围。另外,还必须对《春秋》的体例了如指掌。这两个条件,如果不是与孔子同时并且关系亲密的人,是很难具备的。除此之外,《左传》中有50次提及孔子,其中约有30次引用孔子的话补充、解释经文。孔子的这些言论,都不见于《公羊》、《谷梁》两传,为《左传》所独有,可见《左传》作者与孔子的关系非常密切。⑤综上所述,章太炎谓左氏亲见孔子,非《公羊》末师可比,既有根据,又有道理,绝非穿凿。 (2)《史记·十二诸侯年表》曰:“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刘逢禄曰:“夫子之经,书于竹帛,微言大义不可以书见,则游、夏之徒传之。丘明盖生鲁悼后,徒见夫子之经及史记、《晋乘》之类,而未闻口受微恉。当时口说多异,因具论其事实,不具者阙之。曰‘鲁君子’,则非弟子也;曰《左氏春秋》,与《铎氏》、《虞氏》、《吕氏》并列,则非传《春秋》也。故曰《左氏春秋》,旧名也;曰《春秋左氏传》,则刘歆所改也。”章太炎驳之曰:“名者,实之宾。《左氏》自释《春秋》,不在其名《传》与否也。正如《论语》命名,亦非孔子及七十子所定。《论衡·正说篇》云:‘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是《论语》乃扶卿所名。然则其先虽不曰《论语》,无害其为孔子之语也。正使子骏以前,《左氏》未称为传,亦何害其为传经乎?若《左氏》自为一书,何用比恉孔子之《春秋》,而同其年月为?寻太史公言:‘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因之云者,旧有所仍,而敷畅其坿也。且曰:‘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此谓口授多讹,故作书以为简别,固明《春秋》之义,非专涂坿其事矣。……至孔子言‘与左同耻’,则是朋友而非弟子,易明也。何见必后孔子者乃称‘鲁君子’乎?谓生鲁悼后者,以《传》有‘悼之四年’,据《鲁世家》言,悼公在位三十七年,去获麟已五十年耳,然使左氏与曾子年齿相若,则终悼世尚未及八十也。”⑥ 尧案:章太炎谓“名者,实之宾。《左氏》自释《春秋》,不在其名《传》与否也”,其说甚是。《左氏春秋》与《春秋左氏传》名称之不同,犹《史记·儒林传》之称《谷梁春秋》及《汉书·儒林传》之称《公羊春秋》、《谷梁春秋》,而《汉书·艺文志》则称《公羊传》、《谷梁传》也。据《史》、《汉》《儒林传》之称,则《公》、《谷》亦不传《春秋》矣。⑦故《左氏》自传《春秋》,不在其名“传”与否也。 至于刘逢禄谓“丘明盖生鲁悼后”,章太炎曰:“谓生鲁悼后者,以《传》有悼之四年。”据胡念贻《左传的真伪和写作时代问题考辨》一文,哀公二十七年《左传》末段云:“悼之四年,晋荀瑶帅师围郑。……”这段文字很可能是后人所加。⑧章太炎则曰:“使左氏与曾子年齿相若,则终悼世尚未及八十也。”综观章氏所言,并非穿凿。 (3)《汉书·艺文志》著录《左氏传》三十卷。⑨刘逢禄曰:“太史公时名《左氏春秋》,盖与《晏子》、《铎氏》、《虞氏》、《吕氏》之书同名,非传之体也。《左氏传》之名,盖始于刘歆《七略》。”章氏驳之曰:“所谓传体者如何?惟《谷梁传》、《礼丧服传》、《夏小正传》与《公羊》同体耳。毛公作《诗传》,则训故多而说义少,体稍殊矣;伏生作《尚书大传》,则叙事八而说义二,体更殊矣;《左氏》之为传,正与伏生同体。然诸家说义虽少,而宏远精括,实经所由明,岂必专尚裁辩乃得称传乎?孔子作《十翼》,皆《易》之传也,而《彖》、《象》、《文言》、《系辞》、《说卦》、《序卦》、《杂卦》,其体亦各不同。一人所述,尚有异端,况《左氏》与《公羊》,宁能同体?”又曰:“且言传者,有传记,有传注,其字皆当作专。《论语》:‘传不习乎?’鲁读传为专。《说文》:‘专,六寸簿也。’(此本手版,引申为簿籍。汉时已有簿责之语。)郑君《论语序》云:‘《春秋》,二尺四寸书之;《孝经》,一尺二寸书之(此孔氏《左传正义》所引,与贾氏《仪礼疏》所引不同,此为是);《论语》,八寸。’案:《春秋》二尺四寸,六经同之。《孝经》、《论语》,愈谦愈短。然则释经之书,宜更短于《论语》八寸。若四寸,则不容书,故降八寸,则不得不为六寸。郑注《尚书》,谓三十字一简;服注《左氏》,谓古文篆书一简八字。盖《尚书》长二尺四寸,《左氏传》六寸,正得四分之一。三十字四分之,则为七字半,半字不可书,故稍促为八字。此传当称专可知。”又曰:“《左传》之为左专,犹郑氏说《诗》称《郑笺》。笺者,表识书也。同此,传名得兼传记、传注二用,亦犹裴松之之注《三国志》……撰集事实,以见同异,间有论事情之得失,订旧史之韪非,无过百分之一,而解诂文义,千无二三。今因《左氏》多举事实,谓之非传,然则裴松之于《三国志》,亦不得称注邪?且《左氏》释经之文,科条数百,固非专务事实者。而云非传之体,则《尚书大传》又将何说?”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