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争夺与“文明排外”

——1905年哄闹公堂案论析

作 者:
方平 

作者简介:
方平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200241

原文出处:
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1905年哄闹公堂案发生后,上海社会各阶层、各团体连日集会抗议,形成了大规模的抗议风潮。风潮固因公堂案而起,但其背后实隐含着中外双方对于租界内警政和司法权力的争夺。在抗御外侮、卫护国权的过程,上海绅商一直主张以和平、文明的手段和体现华人尊严的方式,合力与争,并提出了在公共租界工部局增设华董的要求。这不仅是对此前历次民族主义风潮中“文明排外”的抗争理念和行为方式的承袭,实际上也提示了“文明排外”的新趋向。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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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05年12月,上海公共租界会审公廨在审理黎王氏一案过程中,中方谳员与西人陪审官因女犯拘押问题而起冲突,酿成轰动一时的“哄闹公堂案”。事发后,上海社会各阶层、各团体激于义愤,连日集会抗议,“万臆一声”保主体、争国权,形成了大规模的抗议风潮。关于公堂案及其所引发的抗议风潮,学术界虽已积累了不少研究成果①,但对于此案背后所隐含的中西权势之争及其与“文明排外”的关联等问题,尚缺乏深入讨论。鉴此,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略作论析。

      一 万臆一声:保国体、争国权的抗议浪潮

      哄闹公堂案发生于1905年12月8日。是日,黎王氏②与随行仆从携带15名女孩扶柩返回原籍广东,取道上海。上海工部局老巡捕房根据镇江方面的来电,拘捕黎王氏一行,并以“拐卖女孩”的罪名,送交会审公廨,由中国谳员关絅之、副谳金绍成以及租界当局陪审官、英国驻沪副领事德为门共同审理。因黎王氏声称所有女孩均系粤中亲戚托买,且有买契为凭,关絅之遂以串拐证据不足,拟判押黎王氏于会审公廨女监侯讯,而德为门却坚持要将黎黄氏押解工部局女牢。双方争持不下,发生冲突。德为门出语藐视中国政府,既而又唆使巡捕咆哮公堂,大打出手,致使两名廨差受伤,金绍成的朝珠补服被扯破,黎王氏等人被强行解送工部局女牢及济良所关押。事后,关、金二谳员即赴上海道署,呈报详情,并引咎辞职。

      公堂案的发生,激起了上海各界的强烈不满,合埠官绅士商“痛心于主权之被夺,华官之受辱,莫不大为震动,愤愤不平”③。12月9日下午,各界绅商居民在商务公所集议,同声谴责租界当局肆意践踏中国警政与司法主权的野蛮行径。当日到会者数千人,“无不义愤填膺,有激烈慷慨之意,聆至演说痛切处,呼号奋发,万臆一声,人心震动”④。随后,徐润、周晋镳、曾铸等上海绅商及各商帮代表即以上海总商会的名义,分电外务部、商部以及江督、苏抚,指出英国陪审官与西捕“藐法横行,不守法律,扰乱公堂,华官尚复受侮辱,商民之受辱必日甚一日”,请求官署“俯察舆情,查照条约,切实办理,以安众心而维大局”⑤。

      

      同日,徐润、黄以权等寓沪粤籍绅商还以广肇公所商董之名,致电外务部、商部,剖白黎王氏的身份来历,并抗议英捕违章抢押,殴役辱官,要求二部“鼎力维持,据理诘责,以安人心而重主权”⑥。12月10日,上海道袁树勋与寓沪绅士及各帮商董四五百人在沪北洋务局集议,决定官商合电英国外交部,据理力争⑦。当晚,公忠演说会在徐园集会之后致电外务部,要求“切实诘问”英国驻华公使,并请转电清政府驻英公使,与英国外交部交涉,“如或事机不顺,国民当出死力以争”⑧。此后的几天里,上海社会各界、各团体纷纷举行抗议集会,商讨抵制之策。一时间,“保主体、争国权”的呼声,此伏彼起,随处可闻。《申报》以《汇录哄闹公堂后商议对付情形》为总题,对各界集会情况作了连续报道。

      另据公共租界工部局档案记载,除了上述集会之外,在西虹口地区的西园、宁波路的广肇公所、肇家浜与大南门附近的学校、海宁路的广肇公所医院等地也都有一些集会。参与者除了绅商以外,还有洋行职员、小业主、店员、学生和工人等⑨。此外,英商在美界的老船坞以及浦东和丰厂两家企业所雇佣的粤籍工人,也开始罢工,以示抗议⑩。

      各界民众、各种团体的连日集会,动辄数千人,甚至上万人,形成了一股颇具声势的抗议浪潮。同时,沪上各大报纸也连篇刊载集会抗议、中西交涉的消息和评论,抨击租界当局的野蛮行径。一篇题为“论会讯公廨哄堂事”的“社说”指出,英国自视为“文明国”,而其驻沪副领事竟然背约侵权,非仅轻辱华官,实际上也是藐视中国国体、贱视华人。文中写道:“呜呼!我中国人之见轻于外人也,固已久矣。然上海租界为我全国商埠之枢纽,而公堂尤为主权所系,西人此举,实奴隶我、牛马我之见端,我华人苟稍有人心者,讵肯袖手坐视,一任其凌辱蹂躏而漠然不动于中(衷)耶?”(11)另一篇题为“论廨员不应辞差”的“社说”则说,“今日之上海犹是租借地之地位,而公堂之法官,又能不负责任、不失法规,以保全国之公义为目的者也。今乃扰乱法院,受人干涉,此等丧失国体之事,非华人独尸其辱”,也是一向自诩“文明”的西人之羞。这篇“社说”对关絅之赞誉有加,认为无论是“为官守计”、“为主体计”,还是“为国权计”,关絅之都不应辞差。如若预存中西之间“有强弱无是非”之定见而“悻悻去位,代以他人,既不能维持公义,又不能保全主体,吾国政权不将从此剥落净尽乎?”(12)通观社说全文,念兹在兹的是“官守”、“主体”、“国权”,表彰民族气节、捍卫民族尊严之意,可谓情见乎辞。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公堂案发生后,沪道袁树勋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坚决态度。12月10日在与各界绅商会面时,他就表示将官商合力,共争主权,并说出了一番掷地有声的话:“此事由本道一人任之,如有一分之力,即当尽一分之心,去留利害,在所不计。”(13)应当说,这番话洵非群情激忿情势下的敷衍之辞。此后一段时间内,他以公堂案“事关主权国体”而多方交涉,确可谓尽心尽力。除向南洋大臣及外务部详禀案情,请求“查照约章,切实理论”(14)外,他还照会驻沪领袖总领事暨各国领事,斥责西捕“当堂殴差夺犯,不惟轻藐法律,亦且有失体统,为通商以来所未有,殊出情理之外”(15),要求撤换德为门,将行凶的西捕斥革治罪。12月11日他又邀请前驻沪美总领事古纳、南洋正律法官担文、副律法官罗诚伯、铁路参赞福开森等人磋商(16),并于次日派员拜会值年的俄国驻沪总领事,通报有关情况,共同会商善后处理办法(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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