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在台湾的“理番”政策自1874年日军侵台事件后,发生了重大变化,开始着眼于巩固海防,对“生番”之地实施“开山抚番”,采取较为积极进取的态度。①清政府此次政策转变,动力主要来自外部压力,即英、美、日等国对台湾之觊觎。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关于台湾的中外交涉中,“番地”、“番民”的权属成为争论焦点,尤其是1874年日本出兵台湾,更公开提出所谓“番地无主”论。②为应对这些外交上的挑战,清廷君臣,甚至在野士人,都不得不调整观念,重新审视台湾“番地”与国家版图之关系,台湾“番民”与内地人民之关系,以及“番民”、“番地”与中国主权之关系。本文的写作,就是以对这些思考的梳理评估为出发点的。 一、“天下”体系中的“生番”与“番地无主”论之出台 “番地无主”论的出台,可以追溯到1867年的“罗发号”事件。1867年2月,美国商船“罗发号”(Rover,亦译为“罗妹号”)在台湾东海岸琅
洋面失事,有登岸人员为当地“生番”所杀。当时的美国驻厦门领事李礼让(李仙得,Charles William Le Gendre)至福州与闽浙总督交涉,并到台催办。清朝地方官员在与李礼让的交涉中,居然有“土番”“非归王化”的说法。另一方面,李礼让则斥责地方官员推诿凶徒(即“生番”)“并非华民”、遇害地点“不属中国管辖”之谬误,认为:“两百年来,中国人在台湾的活动地区,配合着中国政府施及台湾的行政权力,由西岸以至东岸,逐步扩张,事实上从未承认生番领有其现住土地的主权,西岸的居民,经常贩购生番地区的物产,而生番地区出产的樟脑,且成为台湾官府的专卖品,不容外人自由采购输出,违者则严行惩治,所谓生番地区不属中国管辖的说法,实毫无依据”。③这些“恫喝”加上添兵来台征伐的威胁,终于引起清政府的重视,总理衙门严饬迅速处理此事。但地方官员对于自己所持之观点,仍然觉得非常合理,福建台湾镇总兵刘明灯认为,自己如此婉劝,李礼让等人还抓住一些细节纠缠不已,殊不可解。④ 这里,我们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本应该维护主权的,却把主权往外推,称其为“化外之地”;而觊觎台湾的一方,却非要强调中国对“生番”的主权,要清政府出来负责。而且,双方还都认为对方不可理喻。考虑到清朝官员在对外交涉中一贯的表现,可以把这种现象理解为他们是在找借口推卸责任,而美国人则是迫切要求清廷负起责任,解决问题。但站在今日主权国家立场看,“化外之民”这样的言论,怎么就成了外交上推卸责任的借口呢?清廷上下对此到底有何认识呢? 与李礼让直接交涉的福建台湾镇总兵刘明灯、福建台湾道兼学政吴大廷关于此事的奏折一开头就称:“生番”之地,“鸟道羊肠,箐深林密,自来人迹所罕到,亦版图所未收。我朝设土牛之禁,严出入之防,所以戢凶残而重人命,用意固深远也”。奏折的基调,是为自己的拖延推诿找借口,其中逻辑为:因为“人迹罕到,亦版图所未收”,又有朝廷隔离“生番”的“土牛之禁”,要进兵办理是根本不可能的。而且据这份奏折所述,对于外国人,这一理由同样成立。如在接到英国领事请地方官调查究办的来函后,吴大廷回函说:“生番不归地方官管辖,嗣后请饬外国商人谨遵土牛之禁,不可擅入生番境界,以免滋事。”对李礼让等人,台湾镇、道同样一厢情愿地认为:“特以人非华民,地非化内,克日图功,万难应手,准理度情,洋人亦当见谅。”更有甚者,以多次申论“生番”不归“王化”而自得:“夫凶番之不归王化,该地之碍难进兵,臣等反复辩论,不啻颖秃唇焦。”⑤这样一份强调“生番”不归“王化”的奏折,在闽浙总督吴棠、福建巡抚李福泰那里,并未受到质疑,基本上按原辞上报,并且认为:“臣等伏思琅
傀儡山一带,地属番境,该处之不易进兵,番人之难以理喻,此固人所共知,即外国人亦未必不知。”⑥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过商议,致函密询闽省督臣,“告以生番虽非法律能绳,其地究系中国地面,与该国领事等辩论,仍不可露出非中国版图之说,以致洋人生心”。⑦显然,“版图”问题得到了强调,但总理衙门强调“生番”属中国地面,却未对“生番”不归“王化”的观点提出任何疑义,只是让官员“不可露出”非中国“版图”之说。言外之意,台湾是中国疆土当然是必须强调的大问题,而说“生番”未归“王化”并非大问题,甚至承认中国法律无法管辖“生番”。 既然总理衙门都未深问“生番”之“化内”、“化外”问题,则可知其并非口误。也就是说,“不归王化”之类,在清朝官员那里,并非大逆不道,而是有着一定的合理性。而合理性的基础,则是传统的“天下”观念及据此形成的统治体系。 在传统的“天下”体系中,尽管“普天之下无非王土”,但从文明的中心向外,对不同的区域和人民的治理形成不同层次:首先是作为核心的“编户齐民”和“腹地”;然后是“番”、“苗”、“夷”等和土司地界,令其“世居其地,为国守疆”;再往外则是四裔藩属,其责是代守门户、纳贡称臣;藩属之外,则是未知之地了。在这种层层外推的秩序中,所谓内外之分,是相对而言的。“腹地”相对“边疆”是内,“边疆”相对“四夷”是内,而“四夷”相对未知之世界,也在“天下”之内;反之,“外”亦如此。而且,对于某一具体空间和人群,根据教化所达程度,其所属边界并非固定,而是不断变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