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西学“汇编”与本土回应

作 者:
章清 

作者简介:
章清,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外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心研究员,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两种文化的相遇发生着来自“域外”与来自“本土”的知识调适,本不难理解。问题的关键是,这一切如何发生,又产生了怎样的效果?透过晚清会通中西的具体文本,或许可以发现问题的枢机所在。因应于“采西学”的需求,晚清出版了多种西学汇编资料。从形式上看,这些资料是按照知识分科的架构对中译西书进行分类,究其实质却并非如此单纯。既然是“汇编”,本身即意味着是针对传入的西学知识进行二度创造,亦即是“知识的再生产”,因此颇有必要解析其中关乎本土文化的调适与回应,这也正是审视中西文化之调适与回应之主旨所在。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1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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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19世纪中西文化的相遇,涉及两方面的基本问题:西方知识怎样“传入”?中国本土如何“接引”?这其中本土文化的调适与回应,尤其复杂。原因无他,西学的“传入”,原本即具有高度选择性,甚至不免迎合本土知识架构;本土之“接引”,也往往立足自身立场,将外来知识纳入所熟悉的知识架构。对此,论者从不同的侧面已多所论述,如针对明清之际来华耶稣会士的研究,论者就揭示出耶稣会士之“援西入中”,鲜明体现出“迎合”中国本土知识架构的一面。①两种文化的相遇发生着来自“域外”与来自“本土”的知识调适,本不难理解。问题的关键是,这一切如何发生,又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对此的分析,首先涉及“讲法”问题,或立足于“中学”,或基于“西学”,以建立中西之学的关联,是通行的做法。依拙见,有关中西问题,无论确立“由西到中”还是“从传统到现代”的叙述方式,都不免烙上“后见之明”的印痕,也易于将复杂的问题导向简单的知识“移植”问题。而透过晚清会通中西的具体文本,或许可以发现问题的枢机所在。

      因应于“采西学”的需求,晚清出版了多种西学汇编资料。近年来,围绕这些资料海内外学界基于“百科全书”的架构展开了热烈讨论。②这些资料对于了解晚清对西学的认知,其重要性自不待言。然而,如何加以利用,并非易事。这些资料不仅量大,而且因应于不同的需要,类型各异。重要的还在于,既然是西学知识之“汇编”,本身即意味着是针对传入的西学知识进行二度创造,亦即是“知识的再生产”。在这篇文章中,笔者希望大致区分这些资料不同的来源系统,以及不同的编纂架构,再就其中体现的对知识的认知,做大致梳理。表面上看,这些资料是按照知识分科的架构对中译西书进行分类,究其实质却并非如此单纯。知识分科观念固然影响着“汇编”工作,然而本土的“回应”同样值得重视,尤其有必要厘清本土的知识立场如何影响到对西学知识的接纳。这是本文的主旨所在,依托于文本的“历史语境”,中西知识如何会通?传统是如何发明的?或可有更为清晰的把握。

      一、来华西人的“援西入中”

      言及西学的传播,首先有必要追溯明末清初来华耶稣会士所揭开的中西文化交流。对于耶稣会士开启的知识传播工作,谢和耐(Jacgues Gernet)曾有精到的分析,力图对传教士传播知识之“策略”及中国士人接受知识的“立场”加以区分。③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能完全关照到其中的复杂情形,因为耶稣会士传播新知的工作,往往有中国士人参与其中,对此细加分辨,或不那么容易。可以明确的是,耶稣会士之“援西入中”,所反映的是那个特定年代所形成的对知识的认知。大致说来,知识仍被视为一个整体,不仅科学没有与哲学分离,科学也没有分化成众多门类。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也才能更好地理解耶稣会士所援之“西”所隐含的意味。如艾儒略(Jules Aleni,1582-1649)的《职方外纪》和《西学凡》,所传递的即是15—16世纪欧洲所形成的对知识的认知,《西学凡》便可作为“欧西大学所授各科之课程纲要”。④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西学传播还处于初级阶段,但将西洋学问汇集在一起,已有所展示。1683年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曾向康熙进呈有60卷之多的《穷理学》,即是当时传教士翻译工作的“总汇”。南怀仁这样表示:“进穷理学之书,以明历理,以广开百学之门。”原因在于,“穷理学为百学之根也,且古今各学之名公凡论,诸学之粹精纯贵,皆谓穷理学为百学之宗”。⑤该书未能刊刻流行,只有十余卷保留下来。然而,此亦足可说明,知识传播的工作往往是和知识“汇编”联系在一起的。

      降至晚清,来华西人在从事译述工作时,更为重视“所译各书若何分类,若何选择”,进行“类编”的工作。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在1880年所撰《江南制造局翻译西书事略》中就写道:“初译书时,本欲作大类编书,……后经中国大宪谕下,欲馆内特译紧用之书,故作类编之意渐废,而所译者多零件新书,不以西国门类分列。平常选书法,为西人与华士择其合己所紧用者,不论其书与他书配否,故有数书如植物学、动物学、名人传等尚未译出。另有他书虽不甚关格致,然于水陆兵勇武备等事有关,故较他先为讲求。”⑥这段话甚值重视,表明西人之译书,也试图按照“大类编书”的方式进行译介,然而却受制于“紧用之书”的束缚,不能按照“西国门类分列”。即便如此,这方面仍有结果呈现出来,那就是艾约瑟(Joseph Edkins,1823-1905)编译的“西学启蒙十六种”。⑦此外,傅兰雅在1882年也曾组织了一套《格致须知》的出版工作,其初集就包括《天文须知》、《地理须知》、《地学须知》、《电学须知》、《声学须知》、《化学须知》、《重学须知》、《气学须知》八种。

      同样值得重视的是,教会出版机构也曾对其出版工作进行总结。透过其出版的书目,可以看出其认知学科的方式,正可与中国士人所整理的西学汇编资料进行对照。益智书会(The School and Text Book Series Committee)1894年出版的《益智书会书目》,所涉及的分类包括:(1)Mathematics(数学),(2)Natural Sciences(自然科学),(3)History(历史),(4)Geography,Maps,&c.(地理、地图),(5)Religion and Philosophy(宗教与哲学),(6)Readers(读物),(7)Miscellaneous Works(综合性著作),(8)Addendum(补遗)。⑧单就这个目录来说,首先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分类只有寥寥几项,与晚清西学汇编资料动辄二三十项相比,适成鲜明的对照。其中重要的区别便是“Natural Sciences”的分类,将声、光、化、电之类,悉归其中。同样说明问题的是,广学会(Christian Literature Society for China)所列出的各书目,也只是将各书罗列,未曾进行学科分类。1901年出版之《广学类编》,计分12类:史事、地理、文学、格致、算学、商务、医药、权度、婚礼、家务、营造、游猎。⑨不难看出,12类的区分,只是具体的事务,甚至没有明晰的学科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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