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西南夷中“巂”之族群内涵

——兼论蜀人南迁以及与西南夷的融合

作 者:
石硕 

作者简介:
石硕,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民族研究

内容提要:

“巂”是《史记·西南夷列传》所列西南夷九个人群部落之一,但也是其中面貌最模糊不清的一支人群。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对“巂”之族群内涵进行了新的探讨。认为从汉代语境看,“巂”字乃蜀人特有的标记与符号,代表蜀人的祖先传说与族群记忆,而“巂”之分布与史籍所载南迁蜀人的分布区域相吻合,故“巂”之内涵是指南迁的蜀人及后裔。汉朝廷对蜀人余绪仍存在于西南夷之地一事颇为敏感和隐讳,可能是造成汉代史籍对“巂”之面貌普遍缺乏记载的原因。


期刊代号:K21
分类名称:先秦、秦汉史
复印期号:2010 年 02 期

关 键 词:

字号:

      《史记·西南夷列传》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嶲(即“巂”字,下同)、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嶲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士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据此,“巂”是西南夷中一个部落或人群的称谓应无问题。然“巂”却是《史记·西南夷列传》所叙“巴蜀西南外蛮夷”即夜郎、滇、邛都、巂、昆明、徙、筰都、冉駹、白马九个部落人群中面貌最为模糊不清的一支。学术界对“巂”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群,目前大抵有三种意见:(1)“巂”为塞种人;认为晋宁石寨山和江川李家山出土的滇国青铜器上有一种穿窄长衣裤和高筒皮靴、高鼻深目、蓄长须的人物形象,即“巂人”,他们是由西域地区沿横断山区南下进入云南的中亚游牧人的一支。①(2)“巂”即“叟”。②(3)“巂”为蜀人。③这三种意见虽各有所据,但大多缺乏充分证据和系统有力的论证。本文拟在前人研究基础上,试对“巂”人群之内涵与面貌作一较系统的讨论。

      一、“巂”是代表蜀人祖先传说与族群记忆的符号

      先对有关“巂”的几种说法作一检讨。“巂”为塞种人,是张增祺先生提出的一个颇具新意的看法,且主要依据考古实物证据提出。应该承认,由于汉代西南夷地区确有来自中亚文化因素及人种进入之证据,④故此看法的提出对我们进一步理解汉代西南夷人群面貌的多样性颇具启示意义。但此看法存在三个明显缺陷:第一,此说仅仅是依据考古实物证据提出的一个孤证,无任何相关文献记载与之佐证,换言之,在史籍记载中找不到任何相应的支持与证据。第二,张先生提出此说,主要依据晋宁石寨山和江川李家山出土的滇国青铜器上存在有穿窄长衣裤和高筒皮靴、高鼻深目、蓄长须的人物形象,是依据滇之青铜器上的人物形象提出此看法。但“巂”的分布,据《史记·西南夷列传》则是在“其(指滇)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⑤一带,在滇之西,距滇甚远而与“昆明”相近。故以滇地出土青铜器上的人物形象来确定分布上远在滇之西的“巂”之族群性质,其地域上的合理性明显欠缺。第三,一个来自中亚的游牧人群由西域地区沿横断山区南下到滇西一带,在经历了如此长距离的迁徙而仍能完整保留其独立聚居形态与部落建制,且被中原史家认同为“西南夷”中的一个部落,这在很大程度上令人难以想象,其合理性与可能性很成问题。从这三点看,“巂”为塞种人说,其依据与合理性均有问题。

      再看“巂”即“叟”说。主张此说的主要有尤中先生,其提出的理由有二:其一,“叟族一般普遍与昆明族相互杂居在一起。其分布面之广,人口之多,仅次于昆明族。所以《华阳国志·南中志》云:‘夷人大种曰昆,小种曰叟。”’其二,“叟族的主要聚居区是越巂郡。越巂郡之所以得名,是因其地有巂水。‘巂’音‘髓’。……《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把巂水写作同音的孙水。今四川凉山州安宁河上游的一支仍称孙水河。‘巂’、‘孙’与‘叟’同声。巂水可写作叟水。其所以称之为巂(叟)水,是因为这条河流经的地方是巂(叟)族的聚居区。河流因民族而得名。巂族的书面记录名称,至三国初年便写作‘叟’。”⑥应该承认,“巂”、“叟”之间确存在联系,⑦但“巂”为“叟”说却存在一个问题,“巂”作为部落或人群称谓始见于司马迁的《史记》,而同样作为人群称谓的“叟”则是在三国魏晋时期的文献中才始见于记载,两者之间是如何转换的?为什么会发生这样转换?对这些问题目前均未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释。所以,就“巂”即“叟”而言,目前主要还是一种主观揣测和臆断,缺乏系统和有说服力的论证。

      笔者认为,在目前有关“巂”之面貌的解释中,最当引起重视的是“巂”为蜀人说。此说最早由徐中舒先生提出,主要从“巂”的字意及训诂角度提出此说,认为“蜀人称巂”。⑧惜徐先生未能就此问题进一步展开并作深入全面的讨论,致使其观点至今未受到学术界的足够重视,其影响和接受程度均十分有限。这一点殊为遗憾。下面,笔者拟主要就徐先生提出“蜀人称巂”之证据及所涉及的相关问题,展开进一步考察与讨论。“巂”是一个生僻且笔划繁复的字。因笔划过于繁复,此字也常被讹为“嶲”,这造成史籍中“巂”与“嶲”两字常被混用,形成“巂”与“巂”互通的局面。⑨但“巂”为本字,“嶲”为其讹变则甚清楚。我们先来看“巂”字在汉人语境中的含义。东汉许慎《说文解字》释“巂”曰:“巂,周燕也。从佳,像其冠也,冏声。一曰蜀王望帝淫其相妻,惭,亡去,为子巂鸟,故蜀人闻子巂鸣,皆云望帝。”《尔雅·释鸟》曰:“巂,周燕。”郭璞注:“子巂鸟出蜀中。音攜。”⑩从这两个汉代文献对“巂”的解释看,均将“巂”释为一种燕类的鸟,可见“巂”字的本意是指一种“鸟”当无疑义。值得注意的是,许慎和郭璞注在提到“巂”这种鸟时,均将之与蜀相联系。许慎释“巂”特引蜀王杜宇化为“巂”(子规)亡去,蜀人闻巂鸣“皆云望帝”的传说。许慎对“巂”的解释,应代表汉代人通常所悉知的有关此字的主要内涵。而魏晋人郭璞于“巂”字下注曰:“子巂鸟出蜀中。”这一句实点明了“巂”与蜀发生关系之缘由:子巂鸟是一种“出蜀中”的鸟,这应是蜀人以“子巂鸟”喻杜宇化身之传说产生的背景与自然基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