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鉴与董其昌的书法之路

作 者:
黄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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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出处:
中国书法

内容提要: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0 年 0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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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中国历史上,一流的书画家未必是一流的鉴家,一流的鉴家也未必是一流的书画家。既为一流鉴家,又为一流书画家,曾有几人?登上这样顶峰的人,大约只有唐之褚遂良、宋之米芾、元之赵孟頫、明之文徵明、董其昌数人而已。在古代皇家收藏与秘藏的书画真迹,是一般学习者所无法获见的,更奢谈将鉴与临摹历代墨迹这二者结合起来。

      董其昌(一五五五—一六三六)在十七岁之前,书法并未得到良好的训练。在乡试中本可获得第一的他,因“书拙”而被主考官降为二等。“自是发愤临池”,并拜同乡莫如忠(一五○八—一五八八)为师。其初,他与常人一样,学颜字,进而“改学虞永兴,以为唐书不如晋、魏,遂仿《黄庭经》及钟元常《宣示表》、《力命表》、《还似帖》、《丙舍帖》。凡三年,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①三年励志学书,使他很快激发出艺术的天份和热情。不过这样的三年勇猛精进,古代书家恐多有同者,并无多少过人之处。值得关注的是,董其昌在其晚年的叙述中,数次谈到在此三年后的特殊经历:

      三五年间游学就李(嘉兴),尽发项太学子京所藏晋唐墨迹,始知从前苦心,徒费年月……金门大隐十年,多暇,又长安官邸收藏鉴赏之家不时集聚,复于项氏所见之外,日有增益,如韩馆师之《内景黄庭经》,杨义和书;殷司空之《西圣经》,褚登善书;杨御侍之《绝交书》,王右军书;王奉常之《汝南公主志》,虞永兴书;王司寇之《太宗哀册》,褚河南书;杨凝式之《韭花帖》正书,更仆不数,皆得盘旋玩味,稍有悟入。②

      这是董其昌晚年为徽州藏家吴桢所撰《墨禅轩说》中的回忆,由此可知,董其昌认为目鉴古人法书真迹,是他真正懂得书法的开始,而此前未经目鉴的刻苦用功,只是徒费年月而已。我们客观地分析,若无此前他励志学书的阶段,则不可能有训练过的眼力在目鉴中发挥作用,也不可能抓住目鉴的机遇而提高自己眼力,从而获取书艺的动力。但是不可否认,能否见到古代真迹?能否直接临摹真迹?这见与不见,临与不临,差别实在太大了。

      项元汴(一五二五—一五九○),字子京,嘉兴人。因富有资产和浓厚的兴趣,成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私人书画藏家。他年轻时依靠文徵明、文彭父子之法眼,收得大量古代的真迹。文彭之后,他自己也堪称一代巨眼。董其昌二十多岁时,因在项家作馆师,而步入鉴家行列。换言之,他当时是项子京培养出的青年鉴定家。所以,董其昌三十五岁中进士后,在北京收藏鉴赏之家不时集聚的圈子里,已俨然以鉴家的身份出现。藏家请董其昌鉴定,董则在鉴定中积累学养。韩世能时为董在翰林院的老师,亦为大藏家,董因此得以目鉴陆机《平复帖》、《曹娥碑》小楷墨迹、杨羲《黄素黄庭内景经》、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等许多真迹。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记道:“近年董太史(其昌)最后起,名亦最重,人以法眼归之。箧笥之藏为时所艳”③。因可知董氏初是鉴定,后来他的收藏也非常可观。

      

      董其昌画像

      不过,本文要讨论的是,董氏在目鉴古迹中,是如何师古人、通笔法、知规律?又是如何鉴临结合、并创造性地形成自己书法风格的?在他留给后世的书法题跋中,几乎反映了他一生目鉴的大量古代法书。解读这些题跋,可以发现董其昌常常将目鉴与临习真迹结合起来,在鉴定中窥其源流变化,悟通发展规律,在临习中参悟笔法,不拘形似,并因此创造新的意象,从中选择自己书法创作的历史定位。

      一 鉴与临

      董其昌书法从晋人入,初学二王,继学唐人,再法宋人,在追踪古代经典的各阶段学习中伴随着目鉴大量的真迹,在鉴定中他总以临摹为分析手段,参悟笔法,寻求规律。万历三十六年,五十四岁的董其昌曾叙述目鉴王羲之《官奴帖》的经历,云:

      此帖在《淳熙秘阁续刻》米元章所谓绝似《兰亭叙》。昔年见之南都,曾记其笔法于米帖曰:“字字骞翥,势奇而反正,藏锋裹铁,遒劲萧远,庶几为之传神。”……今为吴太学用卿所藏。顷于吴门出示余,快余二十馀年积想,遂临此本云:抑余二十馀年时书此帖,兹对真迹,豁然有会,盖渐修顿证,非一朝夕。假令当时能致之,不经苦心悬念,未必契真。怀素有言,“豁焉心胸,顿释凝滞”今日之谓也。时戊申十月十有三日,舟行洙泾道中,日书《兰亭》及此帖一过,以《官奴》笔意书《禊帖》,尤为得门而入。④

      他由目鉴唐摹《官奴帖》而悟通《兰亭》笔法,并强调“渐修顿证,非一朝夕”。在面对真迹而顿悟的同时,他则以《官奴》笔意临写随身携带的《禊帖》一过,一边放着唐摹《官奴帖》,一边参照着临写《兰亭》,这大约是董其昌最常用的学习方法。这样的题跋在董跋中可谓比比皆是。他临怀素《自叙》说:

      余每临怀素《自叙帖》,皆以大令笔意求之,黄长睿云:米芾见《阁帖》书稍纵者,辄命之旭。旭素故自二王得笔,一家眷属也。旭虽姿性颠逸,超然不羁,而楷法精详,特为正真。学狂草者,从此进之。⑤

      在他看来,以《官奴》用笔临《兰亭》,可得门入;以王献之笔意临怀素,谓可进狂草之门。这种独特的临摹方法,显然与历代书家学习方法不同,有着强烈的创造性。只要笔法相通,他并不在乎像谁不像谁。也就是说他舍弃了目鉴对象的形似差异,以“一家眷属”之共性特征作为顿悟的起点,一超直入如来地,用最直接的方法,一下子抓住了用笔的本质。董其昌把这种方法,比作哪吒太子拆骨还父,拆肉还母,粉碎始露全身。原来临写的对象被粉碎,然而却获得新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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