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研究,一向重视新材料。百余年来,甲骨、金文、简帛、石刻、盟书、玺印、砖瓦文字、纸书等书法文献的出土,为书史研究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契机。陈寅恪在《陈垣〈敦煌劫余录〉序》中说:“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利用唐代墓志这一出土石刻文献开展学术研究,已经成为当前重要的学术潮流。 据不完全统计,我国出土的唐代墓志总数有7000余方,除未及公布和流散各地下落不明的部分墓志外,发表的约有6000方。唐代墓志墓主身份上自皇亲国戚、仆射太尉,中至刺史太守、才士名流,下到宫娥才女、杂家百姓,无所不包,记载了各色唐人的复杂社会生活。其内容涵盖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为研究唐代的文治武功、文采风流乃至社会风俗,提供了难得的实物资料,是证史、纠史、补史的重要史料。 对于唐代墓志的研究,史学、文学、语言、宗教、社会学、文献学、民族学、民俗学等领域的研究有了长足的进展,不少学者独辟蹊径,从个性化角度切入问题,见人所未见,取得了十分可喜的成果。相比之下,书法视角的研究则亟待跟进。唐代墓志作为特殊的书法文献类型,有着鲜明的特点和巨大的史料价值,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唐代墓志的时间跨度大,分布均衡,能够弥补以新、旧《唐书》、《资治通鉴》为代表的唐史著作前详后略的重大缺陷 研究唐代书法史与研究唐代其他专门史一样,受到了正史史料残缺的巨大困扰。由于战乱,晚唐图书散失严重,五代刘昫编撰《旧唐书》时,会昌后的史料十分匮乏,武宗实录仅存一卷,宣宗直至唐末实录不传,更无国史,可据以撰写列传的材料也十分有限。史料的欠缺,造成了唐代正史的重大缺陷。唐代墓志有效改变了这种情况。以卒葬时间为准,出土墓志覆盖了唐代所有的年号。仅《唐代墓志汇编》和《唐代墓志汇编续集》所收,最为集中的开元年间,墓志竟多达728方;正史残缺的会昌之后的墓志,也有695方之多,即使持续时间仅1年的文德、龙纪,也都有墓志分布。对于书法史研究而言,出土墓志为唐朝各个时期都增添了珍贵史料,有关晚唐的史料尤为珍贵。此前学者对晚唐书法史的了解,多来自晚唐士人的诗文集、各种史料笔记和部分碑刻,与初唐、盛唐、中唐的书法史研究相比,晚唐书法史的轮廓比较模糊,研究成果也偏少。晚唐墓志的出土,提供了大量有价值的书法史料。仅以柳公权为例。柳氏所书《唐故禅大德演公塔铭》,撰文者是曾与柳公权合作撰写《玄秘塔碑》碑文的裴休,刻手则是为《神策军碑》镌字的著名刻手邵建初之弟邵建和。邵氏兄弟均供职于中书省,一为玉册官,一为刻石官。这方墓志不仅提供了一件晚唐的书法珍品,还透露出了晚唐书家与文学家、刻手的密切关系。再如,《沈师黄墓志》记载: 今冬,官尚书河东柳公(引者按:柳公权曾封河东郡公,因有“柳河东”之称:此处非指柳宗元),天下之名书也,请书阳武县封邑告身,珠钿锦绣,装丽错落,乡里容之。先夫人拜封,喜曰:吾得报矣。 这段材料一方面反映了柳公权在当时的煊赫书名,另一方面也透露出晚唐告身书写制度的可贵信息。 二、唐代墓志以其记述的原始性 墓志是墓主去世以后,由文士撰写的记载墓主生平事迹的文体。撰写墓志的目的,旨在防止所谓的“陵谷变迁”,埋铭以志人。这就要求撰文者必须简要而全面地概括墓主的一生。一般而言,撰文者与墓主生活于同一时代,不少还是墓主的亲朋好友,相互之间非常熟悉。他们所使用的材料或为自己所掌握,或为墓主家人所提供,往往是原始材料。就史料的可信度而言,墓志在各类文献资料中位居前列。它通常比各类传世文献更接近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真相,以墓志为依据,往往可以补充、订正传世文献,因而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比如,《旧唐书》对褚遂良多是正面描绘,对他的人格缺陷则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可贵的是,一千多年后,《李爽墓志》揭示了事情的真相: 君以天姿刚直,权豪惧惮,中书令褚遂良贸易之间,交涉财贿,既挥霜简,因触时蠹,遂良出为同州。寻而缘隙兴嫌,厚成诬毁,君坐迁邢州刺史,寻除魏州。鷽方二伍,言甚三至,柳爽遂良,共谋萋斐,因被贬黜,违托瓯闽。涔阳极浦,空嗟臭物;长沙卑湿,方叹恶禽。 这些是被正史有意无意地掩饰掉的历史真相,让我们看到了褚遂良在刚正不阿之外,还有贪婪豪霸、诬枉忠良、睚眦必报的另一面。 三、唐代墓志为研究唐代书家、书手提供了丰富史料 1.唐代墓志保存了一批著名书家的书迹。唐代著名书家的书迹极其罕见,任何有关他们的新发现都是对书法史研究的重大贡献,而唐代墓志却不乏此类书迹。这类著名书家包括:欧阳询、颜真卿、李邕、韩择木、柳公权、苏灵芝、张旭等。欧阳询撰文并书丹的《温彦博墓志》出土较早,它与由岑文本撰文、欧阳询书写的著名碑刻《虞恭公碑》合在一起,展示了欧阳询晚年的书法风貌。作为楷书大家,欧阳询的存世书迹仅有几件,而墓志尤少。叶昌炽说:“有唐一代墓志,惟欧虞褚薛诸家,则绝无片石。永兴之汝南公主志,信本之邕禅师铭,皆为摹本。黄叶和尚、女子苏玉华志,皆好事者假托,不足以当信本之奴隶。”它与《虞恭公碑》同为欧阳询81岁时所写,是欧阳询存世可信书迹中年代最晚的两件。尤为难得的是,与《九成宫》等碑不同,这篇墓志近于小楷,且字口清晰,拓片完整,1022字的长篇巨制,洋洋洒洒,蔚为壮观。欧阳询这样完整而成规模的石刻十分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