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引进中国画,是二十世纪中国画艺术发生的最重要的变革现象之一。这个引进对中国画的影响是巨大而深刻的,由此也引发了持续不断的争议,特别是其中利与弊的问题,更是时至今日人们争论的焦点。对于这个问题可以说是见仁见智。然而,无论每个人的立论如何,实际上都有一个潜在预设的判断标准和期许的目标。今天再谈利弊问题的前提已经不是素描要不要引进的问题,而是一个已然既成的广泛实践的历史事实。对历史事实的理解与评说当然难以避免当下评判的价值标准。但是历史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应该尽可能避用今天的标准对历史事实作简单的价值评判,而且要回到历史的环境中,在弄清事实原委的基础上作出认真的经验总结和客观的评价。那么,首先要考虑的问题是为什么要在中国画中引进素描,并且造成了怎样的变化?
李可染 革命摇篮井冈山 从总体来说,二十世纪初期开始,康有为、陈独秀等人就发出中国画需要改革的呼声,他们是基于这样一个认识前提:明清以来的中国画衰落了,而西方传统写实的绘画因为具有求真的科学性而代表了进步,所以中国画需要学习、改造。这种改革的呼声当然联结着更为复杂的社会背景。在二十世纪中国政治、社会、教育、思想、文化、艺术等多重文化生态中,中国画的本体问题被社会化、复杂化和问题化了。中国画传统的审美标准被逐渐转换为社会标准,社会标准反过来又内在地影响和形成了中国画艺术的审美标准,这是考察素描与中国画问题特别需要关注的地方,所以我们不能脱离客观的社会实际来抽象地谈论艺术本身。当然康有为等人提出的中国画需要改革的笼统的认识前提是值得再讨论的。但由此造成的影响是开始用西方写实的标准代替中国画自身的判断标准。这为素描引进中国画铺造了舆论基础。素描作为西方写实绘画最基本、最系统的造型训练体系,既全面代表了西方传统写实绘画的优秀成果,又具有绘画工具上的便利性,自然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被着重介绍了进来,并且随着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逐步形成而进入课堂,开始在基础训练中确立其重要性,同时成为用来借鉴、融合和改造中国画的重要对象。如果说,新文化运动以来对中国画改革的呼声是出自价值评判标准变换的需要,并且在一定范围内做出了以素描方法改造中国画的尝试。那么,在新中国建立后,素描成为一切造型艺术之基础的金科玉律,而被广泛全面地引进了中国画领域,成为改造中国画最有力的方法与手段。新中国文艺遵循反映现实生活,为人民大众服务的社会现实主义的创作方针,写实的艺术效果无疑最贴近现实文艺政策的要求。这实际上是大大突出了文艺作品的实用性、工具性,那么先前的写实评价标准由于鲜明的工具目的性被进一步加以强化,素描作为训练写实能力最有效的方法因此在中国画教育与创作中得到了高度的重视。普遍强调素描对中国画造成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中国画传统教育方法的改变;中国画特别是人物画的写实表现能力明显得到提高;中国画表现的题材内容得到大大拓展;因为写实的中国画很容易被广大人民群众所接受,使之得到了广泛的普及,促进了中国画的传播与发展等等。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中国画的变革无疑是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变革客观需求的结果,中国画适应并大大满足了这个需求,并且在社会教育、宣传、动员和民族国家的形象建立中起到了有力的推动作用,是有其积极的意义。从艺术本体和中国艺术历史来说,素描引进中国画引发的变革大大拓展了中国画从观念到技巧的表现能力与效果,取得了显著的艺术成果,无疑这是需要肯定的,当然这个成果相对于二十世纪中国社会而言更具有价值性。在历史的环境中我们应该客观地看到中国画发生变革所产生的积极的起主要作用的一面。因为所谓艺术的本质和艺术的审美标准实际上都不可能脱离具体的历史语境得到阐释。相反,艺术的审美总是随着具体历史语境的变化而不断变化,比如只有写实的健康的中国画人物形象在新中国的文化环境中才被认为符合美的标准。
黄宾虹 黄山追忆图 当然,在强调中国画的社会功能性占主导的年代里,中国画自身的传统审美性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抑制,比如写意性、笔墨情趣、主体精神等。随着今天社会文化环境、人们审美观念和创作目的性的改变,这些受到抑制的审美性问题被逐步放大出来。中国画在二十世纪所表现出的实用性、教育性、动员宣传性、工具性已被新世纪中国画所强调的审美性、主体性、个性、创造性、多样性、文化独特性等所取代。由此素描引进中国画的问题越来越受到关注。确实,应该看到经过大半个世纪的实践,素描已经牢牢地进入了中国画艺术的创作思维中。尽管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受到了质疑和一定程度的修正,但是素描作为一种培养造型能力的有效方法和工具性在现实中国画教学中却依然是稳固的。问题是作为方法的素描练习,远远不是一种工具性的习得。在日积月累的练习中,素描正由工具和方法而潜移默化地改变和形成了人们的艺术思维和观念,那就是由对象写生到创作的遵循自然写实的艺术思维模式的养成。从写实创作的目的性来说,培养写实造型能力素描确实是最有效的训练方法。但是如果中国画创作不以写实为唯一指归,或者如传统所强调的写意,那么素描还可以是唯一的有效方法吗?且不说写实造型能力与造型能力并不是一回事,如汉代石刻有造型却并不写实。更重要的是中国画艺术创造与素描写实之间是否有着必然的联系?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写实素描的训练,中国画创作是否就无从做起,或如了无根基的艺术空阁?答案应该是否定的。很显然,回到艺术史,中国古代那么多杰出的艺术创作和艺术家并不是经由素描而出来的;二十世纪中国画四大家吴、黄、齐、潘也没有学习过素描;二十世纪的中国画艺术实践也没有证明学习了素描,中国画的普遍创作水准就明显提高了。 素描引进中国画的问题,实质上是中国画应该遵循一个什么样的价值观念如何发展的问题。新世纪以来,历史条件发生了变化,特别是生产写实图像技术的发展大大对照了以客观写实为旨趣的中国画的合理存在性,素描在中国画教育中的基础性地位需要反思,尤其是要破除素描所带来的写实方法、写实观念的僵化与局限,它应该不是根本性、唯一性和全面性的,素描引进中国画所形成的方法和表现形式是二十世纪留给我们的一个重要艺术成果,但在今天它不是表现生活、反映现实的唯一方式。这是我们今天讨论素描引进中国画问题的根本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