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涛“一枝”问题新证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长虹(1973-),男,上海大学美术学院史论系副教授,现为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上海 200436

原文出处:
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

内容提要:

石涛南京时期曾居长干寺“一枝阁”,这一时期他作品署款上多出现“一枝”或“一枝阁”的字样。那么,石涛的斋号“一枝”有何涵义?“一枝”与“枝下人”的署款又有何区别?本文通过学术史的回顾理清脉络,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的见解:“一枝”源自于《庄子》,而石涛“一枝”与“枝下人”的署款,分别使用于不同时期。


期刊代号:J7
分类名称:造型艺术
复印期号:2010 年 0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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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J0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9675(2010)01-0102-06

      清代画家石涛在《石涛画语录》中提出的“一画”理论,近代以来,在美术史和美学领域引来无数探讨者,见解纷呈。“一画”论属理论问题,见仁见智自属正常。而与石涛书画作品断代直接相关的“一枝”或“一枝阁”的具体问题,数十年来,竟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实属奇怪。今不揣浅陋,从学术史的角度对石涛“一枝”的不同解释略作梳理,并据新资料对其语源及涵义试作解说,冀于石涛南京时期作画落款习惯及思想发展有所新见。

      一、先期研究

      康熙19年庚申(公元1680年)夏,石涛在友人“勤上人”(另一处云为“勤公、实公、唯公”)等人帮助下,自宣城移居南京,居长干寺。上海博物馆藏《石涛花卉山水册》记此事云:“予自庚申闰八月独得一枝于长干,六载远近不复他出。”①同为上海博物馆藏的石涛《书画合卷》上更有《初得长干一枝七首》的题诗,记载了他在南京入住长干寺“一枝阁”时的心境。

      以往的石涛研究,涉及“一枝阁”的问题,往往语焉不详。由于所用资料的限制,有时竟有明显错误。如石涛研究先驱,现代著名画家傅抱石先生所著《石涛上人年谱》,公元1680年条记载说:

      闰八月初,得长竿一枝,因号支下人。别署一枝阁。……按庞莱臣《虚斋名画录》《道济山水书画卷》款云:“庚申闰八月初得长竿一枝清湘石涛济山僧又画。”《道济山水册》第十《设色山水》款云:“庚申闰八月初得长干之一枝写此遣之。清湘瞎尊者原济。”[1]

      以庞元济《虚斋名画录》复核,前一画收入卷六,题为《释石涛山水书画卷》,款为:“庚申闰八月初得长竿一枝七首清湘石涛济山僧又画。”[2]后一画册收入卷十五,题为《释石涛山水册》,第十帧款为:“庚申闰八月初得长千之一枝写此遣之清湘瞎尊者原济。”[3]傅抱石或有意或无意地校正了“长千”之误,但“长竿”犹存。傅氏未见石涛原迹,沿袭《虚斋名画录》之误,这样就成了石涛得到一枝“长竿”才署“一枝阁”的。按此处“长竿”应为“长干”,即南京长干寺,宋时名长干寺,明清时名报恩寺。启功写作于20世纪50年代的《〈石涛上人年谱〉商榷》一文,订正了傅氏不少错误,然未及此点。郑拙庐《石涛研究》谈及石涛此段经历则云:“寺里有小楼名一枝阁”,[4]以为“一枝阁”是长干寺内固有楼名,也与事实不符。李万才《石涛》描述此事云:“在其老友南京勤上人的热情邀请下,喝涛、石涛二人便由宣城移居南京,住在城南的长干一枝寺。寺里有一小楼名一枝阁”。[5]22“长干一枝寺”固是杜撰,一枝阁的来历亦袭郑拙庐之说。2008年,陈培一在文章中,仍然沿袭旧说:“康熙十九年……的夏天,石涛离开寄居多年的宣城……和师兄喝涛住在南京城南长干寺,寺内建有一枝阁”。[6]

      朱良志《石涛研究》“关于一枝阁”一节云,“一枝阁(或一枝室)只是石涛(可能也包括喝涛)的住处,这一点,石涛说得很清楚。”[7]489论断基本是客观的。只是我并不认为喝涛也住此处。②

      关于“一枝”的出处,朱氏未作详考,只推测说:

      徐文长曾有“一枝”之印,不知石涛是否受其影响。而渐江也重此“一枝”,他有诗云:“闭门千丈雪,寄命一枝灯。”一枝是一个颇有禅味的名字。

      在我们看来,渐江的“寄命一枝灯”的“一枝”,与石涛《巢湖图》上所题的“一枝菡萏最堪怜”中的“一枝”,均为数量词,恐怕很难像朱氏所言可读解出更深层的含义来。

      二、“一枝”语源考

      那么,“一枝阁”的来历究竟如何,其名是原有还是后取的呢?据石涛委托友人李驎所写石涛传记《大涤子传》记载:“(石涛)孤身至秦淮,养疾长干寺山上,危坐一龛。龛南向,自题曰‘壁立一枝’”。[8]319因此可知“一枝阁”之名实为石涛自取。在《一枝原非寺》中,朱良志也指出:

      一枝之名为石涛自己所命,一如“怀谢楼”之称,这是石涛文人技痒之又一面。

      那么,石涛为何取“一枝”为斋号,或者说,“一枝”究竟有何含义呢?

      明末清初时期,在与石涛同时或稍早的文人的诗文集中,“一枝”这个词出现频率颇高。如方文《嵞山集》卷七有1649年所作《访沈昆铜村居》,诗中云“他日一枝须借我,无边风月与平分”[9]91;又有1650年所作《萧尺木有诗见讯答之》云:“安得一枝长傍尔,短墙朝夕共烟萝”[9]93等。抗清名将张煌言1664年被清兵擒获后,其诗《甲辰八月辞故里》慷慨云:“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惭将赤手分三席,敢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10]可见“一枝”是明末清初人诗文中的常用词,意为一席之地。石涛《长干一枝七首》之第一首:“得少一枝足,半间无所藏”,其“一枝”之义,与方文等人所用含义完全相同。从地理位置上看,“一枝阁”建于半山之上,石涛《一枝酬魏雪舫明府作二首》第二首直言:“高凭山作几,俯视径如梯。”[8]56而石涛居宣城时的好友梅清,曾到“一枝阁”探访过石涛,他的《题石公一枝处》诗中也这样描述其外形:“小楼齐木杪,如鸟独蹲枝”。[11]显见“一枝阁”建于半山上,与树顶齐平,所以说像鸟儿蹲枝一般。庄周《庄子》之《逍遥游》篇云:“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明清时人所用的“一枝”,均出此典。石涛以“一枝”为室名,只是喻其小而已,犹如刘禹锡言其室曰“陋室”。若上溯其源,“一枝”作为典故,早在南北朝时便有出现,如庾信《小园赋》的“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112]“一枝”之词,在唐代杜甫诗中更多次出现,如《秦州杂诗二十首》之末首结束句“为报鸳行旧,鹪鹩在一枝。”[13]247为直接化用庄子原典。唐代诗僧寒山诗亦云:“常念鹪鹩鸟,安身在一枝。”[14]而杜甫诗《宿府》中更有“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13]540之句,表明“一枝”此词,至少从杜甫时起,便已引申出后世所常用的“一席之地”的含义。晚明画家徐渭不仅有“一枝”印,还有《一枝堂对雪》和《一枝堂》诗,知其斋号为“一枝堂”。《徐文长遗稿》卷三《一枝堂对雪》诗云:“大地呈三白,小堂开一枝。”[15]卷二十四《一枝堂》诗云“宫墙在望居三卜,天地为林鸟一枝。”[16]都提到自己居所之小。石涛早年曾受徐渭绘画影响,然从现有材料,尚无从判断他是否知道徐渭的这个斋号。不过据前文所考可知,“一枝”一词的特定含义,早已是文人共识,显然不必非受徐渭影响不可。而直到晚清,“一枝”一词依然为文人所习用,如罗振玉1909年6月致王国维札云:“乞公与抗父兄一商,若法律馆及陆军部有可设法,千祈展转谋托,俾得一枝之栖。”[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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