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的“中心觀”對中國文化優越感的挑戰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邦維,北京大學東方文學研究中心

原文出处:
国学研究

内容提要:

古代的中國人曾經一度認爲,自己居住的地區在世界的中心。但隨着對外部世界的瞭解增多,這樣的觀念受到了挑戰。這其中佛教傳入中國以及隨佛教傳入的有關外國的知識,起了很大的作用。依照印度方面的觀點,世界的中心不在中國。世界的“中心”究竟在哪裏,涉及的不僅僅是地理的位置,很多時候涉及到文化的自尊和優越感問題。有關的討論至晚在南北朝時代就已經開始,一直持續到唐代。今天重新審視這一過程,對我們從歷史的角度來認識中國在世界上的地位以及中外文化的交往其實不無意義。


期刊代号:B9
分类名称:宗教
复印期号:201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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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華夏民族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自古以來居住在東亞大陸。歷史上,華夏民族的核心,在三四千年以前,就已經形成。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戰國時期,華夏族已經開始把自己所居住的最中心的一片區域稱作中國,因爲我們的祖先相信,他們所在的位置,地理上處在世界的中心。先民們有這樣的想法和觀念,本不奇怪。古代其他的一些民族也都曾經有過同樣的情形①。

      但是,當華夏族或者説中國人在與外部世界的逐漸接觸中,這樣的觀念受到了挑戰。這其中,佛教的傳入中國以及隨佛教傳入的有關外國,尤其是印度的知識逐漸被中國人所瞭解,起了很大的作用。世界的中心在哪裹,中國處在世界的什麽位置上,這些原本不是問題的問題,在印度的佛教傳入中國以後,被提了出來。中國人發現,自己的國家不一定就是世界的中心。這中間很明確的一點是,依照印度佛教的觀點,世界的中心不在中國。印度佛教另有一種“中心觀”。魏晉時期,在佛教徒方面,已經把印度稱作“中國”,而不以爲中國爲“中國”。有關的討論至晚在南北朝時代就已經開始。到了唐代,玄奘法師從印度求法歸來,寫成他的著作《大唐西域記》,大大地增加了中國人對“西域”、“西方”的知識以後,這樣的觀點更有了影響。

      唐代的道宣,是一位著名的佛教學者。道宣一生,著作很多,其中有一部《釋迦方志》。《釋迦方志》全書兩卷,分爲八篇。其中的第三篇稱作《中邊篇》。所謂“中”,指“中國”、“中心”。所謂“邊”,則指“邊地”、“邊緣”。在這篇文字中,道宣集中討論了在他看來的世界的“中心”和“邊緣”,中心在哪裹,中國處在世界的什麽位置上等一系列問題。道宣的意見,很有代表性,它完整地反映了當時接受印度佛教“中心觀”的一部分中國人對問題的理解②。

      下面先介紹道宣的説法。道宣《釋迦方志》卷上《中邊篇》開首講:

      惟夫法王所部,則大千之內攝焉。若據成都,則此洲常爲所住。故此一洲,則在蘇迷山南之海中也。水陸所經,東西二十四萬里,南北二十八萬里。又依《論》説,三邊等量二千由旬,南邊三由旬半。是則北闊而南狹,人面象之。又依凡記,人物所居,則東西一十一萬六千里。南北遠近,略亦同之。所都定所,則以佛所生國迦毗羅城應是其中,謂居四重鐵圍之內。故《經》云:“三千日月萬二千,天地之中央也。佛之威神,不生邊地,地爲傾斜,故中天竺國如來成道樹下,有金剛座,用承佛焉。”據此爲論,約餘天下,以定其中。若當此洲,義約五事,以明中也,所謂名、里、時、水、人爲五矣。③

      所謂“此洲”,是指南贍部洲。印度或印度佛教的説法,天下有四大洲。這頗類似於中國鄒衍“大小九州”的説法。道宣所引的《論》,指《阿毗達磨俱舍論》,一般簡稱《俱舍論》。具體的説法見《俱舍論》卷一一《分别世品》第三之四。④《俱舍論》的譯者是唐代的高僧玄奘。玄奘是佛教徒,而且留學印度。玄奘最著名的著作《大唐西域記》卷一的“序”一開始就講:

      然則索訶世界,三千大千國土,爲一佛之化攝也。今一日月所照臨四天下者,據三千大千世界之中,諸佛世尊,皆此垂化。現生現滅,導聖導凡。蘇迷盧山,四寶合成,在大海中,據金輪上。日月之所照回,諸天之所遊舍。七山七海,環峙環列。山間海水,具八功德。七金山外乃鹹海也。海中可居者,大略有四洲焉。東毗提訶洲,南贍部洲,西瞿陀尼洲,北拘盧洲。⑤

      玄奘的説法,基本上也是來自《俱舍論》。道宣知識淵博,又參加過玄奘的譯場,當然也會接受這樣的説法。但是道宣並不是一味依照印度的理論來做解釋。有了這個基礎,道宣依次從五個方面進行説明。這其中很多就是他自己的發揮和發明,這也使整個理論體系在細節上更合乎於實際。首先是“名”,道宣以名辯實:

      所言名者,咸謂西域以爲中國,又亦名爲中天竺國。此土名賢談邦之次,復指西宇而爲中國。若非中者,凡聖兩説,不應名中。昔宋朝東海何承天者,博物著名,群英之最,問沙門慧嚴曰:“佛國用何曆術,而號中乎?”嚴云:“天竺之國,夏至之日,方中無影,所謂天地之中平也。此國中原,景圭測之,故有餘分。致曆有三代,大小二餘,增損積算,時輒差候,明非中也。”承天無以抗言。文帝聞之,乃敕任豫受焉。夫以八難所標,邊地非攝。出凡入聖,必先中國。故大夏親奉音形,東華晚開教跡,理數然矣。⑥

      道宣所説何承天與慧嚴討論一事,見《高僧傳》卷七《慧嚴傳》,全文是:

      東海何承天以博物著名,乃問嚴:“佛國將用何曆?”嚴云:“天竺夏至之日,方中無影,所謂天中。於五行土德,色尚黄。數尚五,八寸爲一尺。十兩當此土十二兩。建辰之月爲歲首。及討覈分至,推校薄蝕,顧步光影,其法甚詳。宿度年紀,咸有條例。”承天無所厝難。後婆利國人來,果同嚴説。帝勅任豫受焉。⑦

      慧嚴對何承天的答復,雖然在講到印度夏至“方中無影”是對的,但“五行土德,色尚黄。數尚五”這類的話則完全是想當然的説法。至於當時爲什麽會認爲夏至“方中無影”就是“天下之中”,卻的確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⑧。

      道宣接着講地理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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