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B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8466(2009)06-0029-08 人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人格的教养,与历史传统有密切的关系。“知止”和“忠恕”,是儒家思想中两个很重要的观念,它对于我们理解现代人格教养的问题,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知止与自我认同 “知止”是先秦儒学的一个重要观念。这个“知止”的观念,与个体自我认同和文化认同的问题,有着密切的联系。 什么叫知止?我们可以对它作一个现代意义的简单界定,就是要“回到你自己”。不管是一个文化、一个社群、一个民族,还是一个个体,都存在“认同”的问题。你首先要回归自己,回到自己合理的本分,找到自己存在的“家”。民族有文化认同的问题,个体也有自我认同的问题,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有了这个认同的基础和阿基米德点,这个文化、这个社群、这个个体的实存,也就真正拥有了自己的“一贯之道”,站得住,挺得起,从而获得自身存在和发展之原创性的内在动源。这就是“知止”。这个“回到你自己”,不同于西方哲学所倡导的“认识你自己”。“认识你自己”所强调的是认知,而这里所谓“回到你自己”、回到你自己的“家”,其着眼点则是存在,或存在的实现。我把它称作是一个存在“实现论”的立场,以区别于西方人那种认知的立场。 先秦儒家和道家对“知止”这一观念都很重视。儒道两家的“知止”观念,在思想内涵上有相通之处。两者相互参照,可以更好地理解其精神实质。 关于“知止”,《老子》三十二章有一个很经典的表述:“道常无名。朴虽小,天下莫能臣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宾。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从经济体制到政治制度,从法律法规到伦理规范,从宗教仪轨到社会礼俗,人文世界的种种制度,莫不属于“有名”,属于人为的创设。这个人文、人为的创制,从哪里来?很显然,是从自然而来。虽然“名”是根据自然的分际和条理来进行创制的,但其一旦产生,就获得了一种悖离自然而趋于形式化之势能。老子所谓“知止”,直接所针对的,就是这种悖离自然的形式化趋势。所谓“知止”,就是要把文明、人文的发展保持在它自身的根据里。这样,它的发展才能保有内在生命的活力。 儒家论“知止”,更突出了德性修养对人的存在实现和智慧养成的奠基性意义。《礼记·大学》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一个人能做到知止,内心才能定、能安,由之获得智慧而上达于道。这定、静、安、虑、得,讲的就是“知止”所必须的心性修养。这句话,不是讲一个直线的因果关系。知止而后有定、静、安、虑、得;但反过来也一样,无定、静、安、虑、得,亦不能“知止”。二者的关系可以说是互文见义。《荀子·解蔽》篇亦云:“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以可以知人之性,求可以知物之理,而无所疑(定)止之,则没世穷年不能遍也。其所以贯理焉虽亿万,已不足以浃万物之变,与愚者若一……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也。”为学之道,当止诸成圣。此言人的德性成就对其生命智慧的养成,具有先在性和奠基性的意义。 具体来说,“知止”这一观念,应有以下三个层面的意义。 “知止”第一个层面的意义,就是“回归自然”。 《老子》里面经常讲到要“复归于婴儿”、“复归于朴”,意思就是回归自然。回归自然,并不是说要抛弃人文、出离文明,回复到刀耕火种的状态。这是做不到的。人必定要长大成人。长大成人,就注定要脱离自然,脱离朴,脱离婴儿的状态。但是我们需要认识到,人的存在乃本原于自然。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过,语言是存在的家。这话说得很好,但是还不到位,不够准确,我要给他修改一下。在人的存在之本真的意义上,我们应该说:“自然是人存在的家”。人都能感受到这样一点:现在,虽然城市发展得很好,但是在休假的时候,城里人却愿意跑很远的路,到山水之间去,这就是回归自然。把这种回归自然的精神融入到现实生活里面,人的生活才能充实、饱满而显现出活力。古人讲知进退、一天人,这种精神,仍以“日用而不知的”方式为现代人的生活所践行着。 其实,回归自然,用孟子的话说就更好、更完全一些。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离娄下》)“大人”,就是人格上有成就、人格完善的人。这样的人,既有高度发达的理智,又葆有婴儿般的淳真。“不失赤子之心”,就是在文明的境域中把自然的生命完整地提升和点化了。我们中国人很推重“大智若愚”的人。大智若愚的人很浑厚,自然的内涵保持得很好,他的智慧澄明和流注在一种自然生命的整全性里。其实西方的思想也有这个层面。《圣经·马太福音》有一句话:“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什么意思?也还是要回归自然。其实,在现实生活里面,德性正是我们获得幸福的基础。没有德性的人不会有真正的幸福。有些人有很多钱,地位很高,却生活得并不好。什么原因?古人讲,“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易·坤卦文言》)真正行善、有德的人,才能担待得起,消受得了那种大富大贵。这是中国人古老的生活智慧。 “知止”第二个层面的意义,就是回归于自身的历史源头以建立认同的基础。 孔子特别讲究“复古”。孔子自我评价,说自己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又说,要“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论语·卫灵公》)。孔子的话,体现了一种“复古”的精神。文革时期批评孔子,说孔子的“复古”就是拉历史的倒车。以孔子的大智慧,怎么能设想他要把社会拉回到古代去,不是那个意思。孔子所谓“复古”,实质上是要通过对文化历史的源头的回归,达到社会、文明发展中一种文与质之间内在协调和贯通的关系,也就是要在文明和自然之间保持一种统一协调的关系。从历史上看、从世界范围来看,每一系文明发展的一个大的阶段的肇端,往往要回归到历史的源头去汲取文化和社会进一步发展的动力。人不可能重新回到单纯的自然或“婴儿”状态。初生婴幼儿(约3、4岁之前)不记事,因为其生存尚未达到理性化和概念化的阶段。幼童的“记事”,表明他的生存进入了使用“名”或概念化的阶段。文明之初创,即《老子》所谓“始制有名”的时代。在这个阶段上,“质”或自然的内容,以某种定型的方式进入了人类存在意义上的自觉。我曾用“自然与文明的交错点”一语,来概括这个时代的文明内涵及其特质。在“始制有名”这个自然与文明的“交错点”上,那保持在初始文明中的自然,取得了它个性化或差异化的意义,人类文明由此亦进入了差别各异的历史进程。这样,保持礼制或文明的历史连续,就成为在文明中唤醒人类存在之自然生命整全性,实现自然对文明之制约的有效方式。回归自然以建立认同,其内容即应是回归文化的历史源头来建立认同。凸显人的历史性存在的意义,强调回归历史的源头,以建立文化发展的内在基础,汲取文化发展的生命原创力,这正是儒家“复古”观念的精髓所在。它与西方学者所提出的“轴心时代”观念,在精神上也是相通的。现代新儒家强调以“返本开新”的方式实现儒学的现代转换,其道理亦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