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非压抑性文明何以可能

——论马尔库塞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伦理价值批判

作 者:

作者简介:
王雨辰,男,1967年生,武汉黄陂人,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 430073。

原文出处:
江汉论坛

内容提要:

马尔库塞通过批判地修正弗洛伊德的文明理论,并把它与马克思的劳动解放论相结合,提出了通过艺术审美来建立一种非压抑性文明的理论主张。他的非压抑性文明的理论主张内在地包含了对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和非人性质的伦理批判,其目的在于捍卫人类个体的自由、价值和尊严。


期刊代号:B8
分类名称:伦理学
复印期号:2010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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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56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09)10-0054-06

      马尔库塞是法兰克福学派著名的理论家,他在《爱欲与文明》、《单向度的人》、《反革命和造反》以及《审美之维》等著作中,指认当代西方社会已经实现了对人的总体控制,这突出体现在人的内心世界已经完全被社会所支配,从而丧失了自主意识,处于总体异化的生存状态。由此,他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与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劳动解放说”相结合,提出了通过“艺术审美”重建人的“新感性”,建立以“爱欲”为基础的非压抑性文明的理论主张。本文将在从总体上揭示马尔库塞思想发展内在逻辑的基础上,分析其理论的伦理内涵。

      一

      马尔库塞提出建立非压抑性文明的设想是建立在对弗洛伊德的文明观进行批判考察的基础上的。弗洛伊德把文明看作是对人本能的压抑的结果,进而把人类的文明史看作是人的压抑史。他之所以得出这个结论,其理论根据是他的精神分析学对人的心理结构的分析。在他看来,人的心理结构可划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其中“本我”是人的心理的原动力,表现为一种以性本能(力比多)为主要内容的动物冲动,其目的在于追求满足,它遵循快乐原则行事。但是,本我的这种快乐原则与人类环境和自然环境之间必然会发生矛盾冲突,这种矛盾冲突使人们认识到必须对快乐原则进行某种限制和修正,于是人们就学会了用“现实原则”代替“快乐原则”。现实原则的确立意味着人类从一个由快乐原则支配的动物转向了一个有机的自我,开始追求那种和现实不冲突情况下的快乐,并且使“人类发展了理性功能:学会了‘检验’现实,区分好坏、真假和利弊。人们获得注意、记忆和判断诸机能,成了一个有意识的思想主体,并且做到了与外部强加给他的合理性步调一致”①。那些被现实原则所压抑的本我变成一种心理无意识,只有通过“幻想”这一思想活动才能摆脱现实原则的支配。弗洛伊德认为,快乐原则被现实原则所代替,意味着人的所有欲望已经转化为被社会所组织和支配的欲望,因此,文明实际上就是对建立在本能欲望基础上的自由的一种压抑。但是,文明对本能的压抑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支配本能欲望的快乐原则依然存在于文明中,并且不断冲击着现实原则,他把这种现象称为“被压抑物的回归”,在他看来,这种被压抑物的回归构成了文明的禁忌史和隐蔽史,文明发展的原动力正在于一方面人的本能欲望被压抑,另一方面人的本能欲望又对这种压抑进行反抗,随之而来的又是现实原则的重建,正是这种压抑——反抗——进一步的压抑构成了文明发展的原动力。可见,文明的进步是本能冲动升华的结果,当然它也意味着“力比多”的撤退和“非性欲化”,其本质上是一种对快乐原则的否定。通过以上分析,弗洛伊德的结论是:文明是对人的本能压抑的结果,文明史就是人的本能的压抑史,虽然这种压抑在一定历史发展阶段具有合理性,但是由于快乐原则和现实原则的对立是永恒的,因此,不可能存在一种非压抑性文明。马尔库塞一方面同意弗洛伊德关于文明是对人的压抑的结果这一观点,但是却不同意他关于不可能建立一种非压抑性文明的结论,强调建立一种非压抑性文明决非是抽象的乌托邦,恰恰相反,它是一种具有其内在根据的可能性。这是因为,一方面弗洛伊德本人的精神分析理论中就蕴涵着否定其非压抑性文明永恒存在的因素,另一方面人类文明的发展也为建立这种非压抑性文明提供了必要的前提。

      马尔库塞指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揭示了文明的进步是对人进行压抑来实现的,但是,弗洛伊德又认为,文明对人的压抑不过是使人的本能得到升华,却并没有因此彻底消除人的本能冲动,只不过是将它压抑到了人的无意识心理结构中。因此,文明中的现实原则虽然压抑着由快乐原则所支配的人的本能冲动,但是在无意识领域人们却保持着立足于本能冲动的幸福和自由的记忆。马尔库塞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的意义正在于揭示了“记忆”所具有的解放功能。在马尔库塞看来,“记忆”之所以具有解放功能,不仅在于人们可以在幻想中寻求满足,用以治疗由于现实原则对人的压抑对人们心理产生的创伤,而且更重要的在于“记忆”具有一种认识真理的价值,它释放了人们被现实原则所压抑的本能,恢复了人们对过去幸福和自由的体验,从而使人们认识到现实原则对个体压抑的不合理性。马尔库塞指出,“幻想”(想象)、“记忆”和“希望”正是蕴涵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建立一种非压抑性文明的解放力量,问题只在于在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由于对人的总体控制和全面压抑,人的内心世界处于完全被支配的状态,自主意识无法萌生,因此,关键并不在于能否建立一种非压抑性文明,而在于如何解放深藏于人内心的上述解放力量,从而使文明的积极成果服务于人的自由和全面发展。

      马尔库塞进一步指出,弗洛伊德之所以认为不可能建立一种非压抑性文明的另一个原因在于他没有认识到“压抑”的历史性特点,由此马尔库塞引入了“必要压抑”和“额外压抑”两个新概念来说明建立非压抑性文明的可能性。所谓“必要压抑”在马尔库塞那里,主要是指在物质生活资料普遍缺乏的情况下,对人的本能需要所进行的压抑。这种压抑之所以称为“必要压抑”,是因为在物质生活资料普遍缺乏的时代,如果对人的本能需要不加以限制,使之转向劳动和工作,其结局必然是人类就无法生存,因此,这种压抑虽然具有强制性,必要压抑的目的并不在使个体得到自由全面发展,而是为了解决集体的生存问题,因此它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基础和前提,这也意味着“必要压抑”具有历史性的特点。所谓“额外压抑”并非是出自普遍缺乏而对人进行的压抑,而是为了社会统治集团或社会特殊集团的利益而对人进行的附加压抑,其目的在于使压抑永恒化。 “额外压抑”之所以是多余的和不合理的,其根本原因在于人类创造的物质财富已经足够人们解决生存问题,即便目前世界上还存在贫困的地区和人群,但这不是由于生产不足所造成的,而是由于自然资源分配和利用的不平等所造成的。马尔库塞由此批评弗洛伊德混淆了这两个不同层次的压抑,其结果得出非压抑性文明不可能的悲观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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