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唯物主义是什么意义上的“实证科学”

——由俞吾金教授与段忠桥教授之争所想到的

作 者:

作者简介:
张廷国(1962-),男,河南省开封市人,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从事当代德国哲学、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湖北 武汉 430074;梅景辉(1978-),男,湖北省黄梅市人,哲学博士,南京财经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哲学解释学研究,江苏 南京 210046

原文出处:
学术月刊

内容提要:

要真正地理解马克思文本的深刻含义,就必须首先弄清楚它所隐含的基本前提,否则便会引起不必要的误解和争论。在此意义上,当我们试图去辨析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性质时,就必须区分出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隐含的“逻辑前提”与“事实前提”,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真正地理解历史唯物主义是何种意义上的“实证科学”。首先,从马克思自身的思想旨趣而言,历史唯物主义并没有在哲学和实证科学中形成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而是在哲学的“逻辑前提”和实证科学的“事实前提”的互动中关注着现代人的生存境况及其历史性命运;其次,从区别于传统哲学的特质来说,历史唯物主义恰好是以人的感性实践为基础,论证并引领着人的自由与解放的“真正的实证科学”;最后,从现象学的视角出发,历史唯物主义既不是一门抽象的思辨哲学,也不是一门仅仅基于感性经验的事实科学,而是一门关于人的感性现象学。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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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B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39-8041(2010)02-0021-06

      近年来,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定位问题,持续受到学界的关注。早在2004年,徐长福教授就借分析柯尔施的论点提出,“在马克思学说的纵向发展中,有一个从哲学到科学的过程;在其横向结构中,有一个显性科学和隐性哲学的关联。也就是说,哲学和科学在马克思学说的整体中存在着巨大的张力”①;并将马克思的学说界定为“在哲学与科学之间”,历史唯物主义实际上就是“隐性的哲学”与“显性的科学”。与此观点不同,邓晓芒教授则认为,如果马克思思想中真有显性与隐性之别,那么倒应该是“显性的哲学”即实践哲学笼罩着“隐性的科学”。②虽然这两种观点带有学术上的分歧,但从整体旨趣而言却是殊途同归,因而没有引起更多的烽烟。然而在近期,关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定位问题又陷入一场新的交锋,而且是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相互论战。一方是段忠桥教授所提出的“历史唯物主义不是哲学而是真正的实证科学”,另一方是俞吾金教授对此观点所作的回应“历史唯物主义是哲学而不是实证科学”。段教授的观点来自对马克思和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费尔巴哈章”中一段话的解读。俞教授的反驳既来自对这段话的新解,也包含着他对唯物史观的整体理解。③初看上去,段教授和俞教授都用大量的论证构筑起自身观点的围城,但细细推敲却可发现,背后掩藏着的是两位教授的一些误读与过度诠释。笔者认为,这一主题之所以引起如此激烈的争论,其根本原因首先在于几个前提性的问题没有解释清楚:一是马克思所创立的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分界点究竟是什么?二是马克思自身所理解的哲学与实证科学的分界点是什么,二者是否二元对立?三是现代哲学特别是胡塞尔的现象学和海德格尔的生存论哲学在这一问题上能够给予我们哪些启示?故此,笔者试从这三个问题着手论述历史唯物主义的学科性质,并就教于俞、段两位教授。

      一、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分界:历史唯物主义对传统哲学的超越

      之所以要重提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分界问题,是因为俞吾金教授的命题“历史唯物主义是哲学而不是实证科学”似乎有泯灭这个分界的倾向。俞教授的一个重要推论指出:“如果说,实证科学以存在者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那么,哲学则以存在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在这个意义上,哲学是为实证科学的研究澄清思想前提的。毋庸讳言,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伟大的哲学理论,而不是实证科学知识,因为历史唯物主义正是以存在尤其是社会存在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的。”④从表面看,这个观点是无懈可击的,因为它道明了唯物史观的本质和常识,即以社会存在作为研究对象。但问题在于,马克思创立唯物史观的根本出发点有两个前提:一个是“逻辑前提”,一个是“事实前提”。社会存在作为一种抽象的存在物,它只是表明唯物史观对于唯心史观逻辑上的总体性颠倒,但仅有这个逻辑前提是不够的,唯物史观的真正根基则是“事实前提”,即现实存在的个人和具体的生产活动。正如马克思所言:

      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因此,第一个需要确认的事实就是这些个人的肉体组织以及由此产生的个人对其他自然的关系。⑤

      我们谈的是一些没有任何前提的德国人,因此我们首先应当确立一切人类生存的第一个前提,也就是一切历史的第一个前提,这个前提是:人们为了能够“创造历史”,必须能够生活。但是为了生活,首先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东西。⑥

      而这个“事实前提”恰好是俞吾金教授所忽视的“存在者”。笔者认为,这一“事实前提”不仅不能被忽视,而且必须把它看做是历史唯物主义与唯心史观的真正分界线。

      为表明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的界限,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是这样说的:

      迄今为止的一切历史观不是完全忽视了历史的这一现实基础,就是把它仅仅看成与历史过程没有任何联系的附带因素。因此,历史总是遵照在它之外的某种尺度来编写的;现实的生活生产被看成是某种非历史的东西,而历史的东西则被看成是某种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某种处于世界之外和超乎世界之上的东西。这样,就把人对自然界的关系从历史中排除出去了,因而造成了自然界和历史之间的对立。因此,这种历史观只能在历史上看到政治历史事件,看到宗教的和一般理论的斗争,而且在每次描述某一历史时代的时候,它都不得不赞同这一时代的幻想。例如,某一时代设想自己是由纯粹“政治的”或“宗教的”动因所决定的——尽管“宗教”和“政治”只是时代的现实动因的形式——,那么它的历史编纂学家就会接受这个意见。这些特定的人关于自己的真正实践的“想象”、“观念”变成一种支配和决定这些人的实践的唯一起决定作用的和积极的力量。⑦

      我们知道,马克思确立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分界点的现实基础首先是“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这些东西虽然也可说包含在“社会存在”的范畴之中,但它们更是活生生的“在者”,而非无之无化的形而上学的“存在”。仅仅认为哲学不研究“在者”而研究“存在”,以此为根据来推导历史唯物主义是哲学而非实证科学,似乎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历史的现实基础”,不仅不能得出应有的结论,反而容易陷入形而上学和唯心史观的泥淖。

      为了与唯心史观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马克思不仅仅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只是哲学,而是更进一步确立它的特质,“真正的实证科学”也就是在这一语境之下被提出来。也就是说,在对社会的总体性理性研究上,历史唯物主义是以哲学的方式来加以探讨,但因为事实前提和逻辑前提与唯心史观及思辨哲学有着根本的不同,马克思才会在“哲学”这个“种”之下又加上了“实证科学”这个“属”,哪怕就如俞教授所言,实证科学是以存在者为研究对象,这对马克思而言也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唯物史观的“事实前提”和“现实基础”就是“存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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