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中晚期鲍德里亚的研究中,他于1979年出版的《论诱惑》一书的思想主旨始终是一个难以参透的学术盲点。人们通常无法理解突现的“诱惑”概念在鲍德里亚思想逻辑全程中的地位。于是,诱惑概念常常被误读为对生产、功利性交往概念的表面取代,似乎鲍德里亚又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异质性构境范式。而在我看来,诱惑概念的真正意义其实是对鲍德里亚原创性话语“拟像—拟真”逻辑的深化,与拟真建构的“比真实更真实”的祛魅的超级真实相比,诱惑是以一种“比错误还错误”的外表游戏出场的施魅的拟真。鲍德里亚眼中的诱惑概念,恰恰说明了当代布尔乔亚意识形态在后现代外观下的阴凹布展。我在新出版的《反鲍德里亚——一个后现代学术神话的祛序》(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一书中,已经对此作过初步的讨论;在本文中,我想更加具体地解读鲍德里亚这一重要的理论变化。为了更好地说明诱惑的真谛,我们先从鲍德里亚的“拟像—拟真”逻辑解析开始,然后再一步步进入他诱惑批判话语的特设语境。 一、“拟像—拟真”:一个理解构境的基础 在存在论的尺度上,鲍德里亚的哲学并没有从实体性的孤立个人主体出发,而是很深地承袭了海德格尔式的关系本体论,当然在这里,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象征交换关系构境是他对人的本真存在的基始性认定。我认为,长时段地深植于青年鲍德里亚思想镜像深处的他性理论构架,实际上是由法国社会学家莫斯基于原始部族的人类学研究而形成的象征交换理论,这种学说后来被法国哲学家巴塔耶从文化学的意义上更广泛地阐释出来。①以我之见,这个妖魔化的莫斯—巴塔耶的学术逻辑在根本上是反人类现代文明的。可是,这种没有被现代性经济价值体系污染的本真象征交换王国,却成为鲍德里亚拒斥现代文明的重要逻辑基础。所以,当面对今天人们发疯一般地追逐物质利益的资本主义经济王国时,鲍德里亚与拉康一样,必然是反建构主义和否定性的本体论,他反对人与人的关系异化为物与物的伪性关系场,布尔乔亚世界中作为一切功用性经济关系总和的“现实性上的人的本质”幻觉恰恰是被他根本否定的。所以,进入鲍德里亚的文本群,我们首先会遭遇鲍德里亚在《物体系》(1968年)一书中以批评的眼光所看到的功能性的物与物的链环体系,人与人的象征性关联如何在这种物化中畸变为功能性的物用性;而在《消费社会》(1970年)一书中,功用性的物品链开始转换为商品展示的欲望制造关系,广告已经在制造出最初的人与他者建构出来的伪象征构境。《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1972年)是鲍德里亚将功能物进一步蒸发为意指符码的重要步骤,在批判马克思的使用价值的过程中,他第一次明确提出了人与人之间本体存在关联的象征交换的沦丧问题;一部《生产之镜》(1973年),也是鲍德里亚从根本上否定人类中心主义暴力性征服逻辑的主战场,在批判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过程中,他也在反向建构自己的象征关系交换本真地位。《象征交换与死亡》(1976年)是鲍德里亚捍卫自己象征关系本体论最惊险的战斗,因为,他指证出今天的资本主义拟真世界是最大的伪象征构境,是以比真实更真实的拟真逻辑彻底埋葬了象征交换,它以人与人之间虚假的象征符码关联替代了物性功用存在链,由此成功地阻止了本真象征交换的出场。这样,人类存在将永远跌落于符码控制和诱惑欲望制造的黑暗之中。 这里,我们需要具体阐明鲍德里亚这种新的“拟像—拟真”逻辑。因为,这种拟真逻辑构境恰恰是我们进入鲍德里亚诱惑之境的入口。我发现,到了1976年,已经“成年”的鲍德里亚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论情境,在几年之中消解了自己老师们最后的资源之后,在马克思解放的生产力概念的废墟上,在索绪尔的符号的结构性意象建构的批判维度之上,鲍德里亚终于有了自己独特的理论建树:他突然认定我们今天这个世界的基础不再是一种现实存在,而是建立在多重拟像(simulacre)②伪相之上的幻境。这是《骇客帝国》中身处幻境而不觉的尼尔突然被告知的一个“事实”。这个新的伪构境世界的生成元素就叫拟真(simulation),③而由这种代码(code)自我模拟的超级真实(hyperréel)④建构起来的伪构境世界则叫超级现实(hyperréalité)。鲍德里亚此处的超真实并非是指现实本身的被伪造,而是指认现实生活背后更深一层的本体论支撑。正是超真实支撑了人们误认的伪现实世界。我觉得,与拉康的不可能的存在之真一样,鲍德里亚这里的超级现实世界也是在超现实主义(Surréalisme)的逻辑线索中生长起来的反建构性本体思考。⑤在《论诱惑》一书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重要概念的先后出场。好了,这个复杂的“拟像—拟真”逻辑,就是鲍德里亚在上世纪70年代中期原创性的思想,也是他用以取代马克思主义关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奴役透视的最新批判话语。可是,也就是在三年之后的1979年,鲍德里亚突然在自己的《论诱惑》一书中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诱惑概念,并且告示了一个新的理论事件,资本主义正走向一个新的诱惑的时代。这让很多他的理论粉丝们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于是,各种离奇且不着边际的猜测纷纷出笼。下面,我们就来看鲍德里亚这次比较突然的思想构境事件。 众所周知,在上世纪70年代,法国“红色五月风暴”失败之后,一股所谓的后现代思潮应运而生,德国法兰克福学派主将阿多诺所开启的反对现代工业体制的祛总体性和非同一性逻辑在法国被大大地发扬了。⑥看起来,后现代激进话语是在批判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布尔乔亚的个人主体在不同出场地平中死亡(“人的死亡”、“作者的死亡”),“存在”从海德格尔那种被打上叉到直接被抹除为空无,理性构架被解构为液化的碎片,进步的历史宏大叙事被中断、废黜和微观化,一切理性的深度本质被平面的外表狂欢取代。一下子,后现代思潮几乎成了欧美激进思想界的主流学术话语,大有重新建构思想世界的态势。上世纪90年代初,这股思潮由国内一些现代文学理论的学者标注为所谓“后现代主义”引入中国,也是热闹了好一阵子。最有意思的是,人们也将鲍德里亚看成是这一后现代思潮中的奠基者和最重要的代表人物。鲍德里亚可能也是顶着这种理论标签进入中国学术界的。至今人们还在从不同的角度认证他对后现代思潮的奠基性历史作用。恰恰在这个时刻,当事人鲍德里亚却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思想冷静和逻辑透视感。我发现,鲍德里亚并不想加入这场游戏般的闹剧,他公开表明,自己的思想与“后现代主义”没有任何关系!在他看来,自己对当代现实社会的批判性分析被人们肤浅的“事后拼贴”标注为时髦的“后现代”,实在是相当荒谬的事情。⑦显然,他觉得人们并没有真正读懂理解自己“拟像—拟真”一类东西。拉康说,理论总是在误读中到来,鲍德里亚的声明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仍然被误读,所以,到来也是离开;或者,鲍德里亚从来没有到来。鲍德里亚真是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