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的历史”:《资本论》的存在论

作 者:

作者简介:
孙正聿,吉林大学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教授,长春 130012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资本论》通过对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等经济范畴和资本运动逻辑的考察与分析,深刻地揭示了“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下的“人与人的关系”,从而实现了“对现实的描述”与破解“存在的秘密”的统一。它为“缩短和减轻”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阵痛”和实现人类解放指明了现实道路,也为反思现代性提供了深层的存在论解释。《资本论》表明,马克思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马克思主义并不是抽象的人道主义。


期刊代号:B1
分类名称:哲学原理
复印期号:2010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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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解“存在”的秘密,是一切哲学思想的聚焦点;如何破解“存在”的秘密,则构成各种哲学思想的分水岭。马克思与他所批评的“哲学家们”的原则分歧在于,后者总是把“存在”视为某种超历史或非历史的存在,因而以追究“世界何以可能”而“解释世界”;马克思则把“存在”视为“现实的历史”的存在,因而以探索“解放何以可能”而“改变世界”。正是以“改变世界”的理论自觉,马克思终生致力于研究“现实的历史”;而对“现实的历史”的研究,则形成了马克思为之付出毕生心血的《资本论》。《资本论》是关于“现实的历史”的存在论。

      一、经济范畴与现实的存在

      毫无疑问,《资本论》是由经济范畴构成的理论体系。正因如此,人们往往只是把《资本论》视为关于“资本”的经济学巨著,或者仅仅认为《资本论》包含某些哲学思想,而不是把《资本论》视为关于“存在”的哲学巨著。然而,正是这个由经济范畴构成的宏伟的理论体系“对现实的描述”,在人类思想史上史无前例地揭示了“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下的“人与人的关系”,从而揭示了“现实的历史”即“存在”的秘密。

      关于“存在”,马克思恩格斯在其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作出这样的论断:“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①关于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马克思恩格斯提出:“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想象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②正是从人们的“现实生活过程”出发,马克思恩格斯明确地表述了他们与“独立的哲学”的原则性分歧:“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③这个原则性分歧,深刻地表明了马克思恩格斯哲学研究的原则立场,即以“现实的历史”为对象的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立场。

      对于如何理解和把握“现实的历史”的“存在”,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曾经作过一个生动而深刻的比较:“如果说有一个英国人把人变成帽子,那么,有一个德国人就把帽子变成了观念”,“这个英国人就是李嘉图”,“这个德国人就是黑格尔”。④这就是说:作为经济学家的李嘉图是把“人”归结为“物”,把“人与人”的关系归结为“物与物”的关系,因而把“现实的历史”描述成“物”的“存在”;作为哲学家的黑格尔则把“人”归结为“观念”,把“人与人”的关系归结为“观念与观念”的关系,因而把“现实的历史”描述成“观念”(“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马克思给自己提出的任务,则是在“物与物”的关系以及“观念与观念”的关系中揭示“人与人”的关系,在资本的运动逻辑中揭示历史运动的逻辑。

      在批判黑格尔哲学的出发点上,马克思不仅深刻地揭示了黑格尔对“观念”与“现实”关系的颠倒,而且深刻地揭示了这种颠倒的现实根源,并且睿智地实现了以现实为基础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马克思指出,黑格尔体系的第一个因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脱离人的自然”,第二个因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脱离自然的精神”,第三个因素是形而上学地改了装的以上两个因素的统一,即“现实的人和现实的人类”,⑤而这种“改装”的现实基础则是“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也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受物与物的关系以及观念与观念的关系的统治。这表明,在对黑格尔的哲学批判中,马克思既深刻地揭示了黑格尔对“现实的历史”的形而上学改装,又深刻地揭示了这种改装所蕴含的“现实的历史”;既尖锐地批判了黑格尔的“历史屈从于逻辑”,又自觉地实现了以逻辑的运动去展现“现实的历史”。因此,只有理解马克思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继承关系,理解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所蕴含的哲学批判,才能理解马克思如何从物和物的关系以及观念和观念的关系中揭示出人和人的关系,从经济范畴的逻辑关系中揭示出人们之间的现实的社会关系,进而理解马克思所揭示的“现实的历史”——存在——的秘密。

      关于经济范畴与人的存在,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作出这样的说明:“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因而,例如在经济学上从作为全部社会生产行为的基础和主体的人口开始,似乎是正确的。但是,更仔细地考察起来,这是错误的。……抛开构成人口的阶级,人口就是一个抽象。如果我不知道这些阶级所依据的因素,如雇佣劳动、资本等等,阶级又是一句空话。而这些因素是以交换、分工、价格等等为前提的。比如资本,如果没有雇佣劳动、价值、货币、价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因此,如果我从人口着手,那么,这就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并且通过更切近的规定我就会在分析中达到越来越简单的概念;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于是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⑥马克思的论述表明,从人本身出发而考察人,只能是从抽象的人出发而形成对人的抽象的理解;只有从关于人的各种规定——首先是最重要的经济范畴——出发,才能形成对人的具体的理解;只有展现经济范畴所构成的“具体”,才能揭示“现实的历史”的“存在”。这是马克思破解“存在”的秘密的立足点,也是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资本论》所破解的“存在”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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