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ter Megas”考辨

作 者:

作者简介:
杨巨平,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天津 300071

原文出处:
历史研究

内容提要:

Soter Megas问题由来已久,近年新发现的碑铭钱币资料为此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新的契机。通过对公元前后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塞人、月氏人、贵霜人互动关系的追溯,以及对贵霜前期钱币类型的比对,可以进一步证明:Soter Megas确实既非《后汉书》中的阎膏珍,也非“Rabatak铭文”中的Vima Taktu,而是那位受命于阎膏珍去“监领”“天竺”的将军。他可能是印度—希腊人的后裔,曾任印度西北部的总督。待势力坐大后,割据一方,僭称王号,以“Soter Megas”自居。但他并非一位篡位者。他的钱币造型独特,与贵霜早期诸王钱币差异明显,表明他不可能是贵霜王系中的正式成员。


期刊代号:K5
分类名称:世界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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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ter Megas(希腊语“ΣΩΤΗΡ ΜΕΓАΣ”)意思是“伟大的救世主”(the Great Savior),是希腊式钱币① 铭文中常见的对钱币发行者——国王的一种赞誉之词。这些赞语也可视为王号或头衔(the epithet),意在宣扬国王的荣耀和伟大,特别是用来旌表国王的某些特殊功绩、德行和名声。它们一般都和国王的名字一起出现在钱币上,以表明由某位国王所发行。然而,在贵霜钱币系列中却出现了一种只有“Soter Megas”赞语而无王名的特殊钱币(图1,图见封3,下同),国际钱币学界将其称为“无名王”(The Nameless King)类型。那么,这位自称“Soter Megas”的王(Basileus)真的就是贵霜的一位国王吗?如果是,那他为什么不像其他所有国王那样在钱币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呢?他的真实名字到底是什么?在文字资料中有无留下记载?如果不是,那他为什么敢称王并独立发行钱币呢?他与贵霜王朝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大概自这种钱币1834年在阿富汗首次发现以来就出现了,② 但一直悬而未决。1993年,著名的腊跋闼柯铭文(Rabatak Inscription)在阿富汗出土,上面明确提到了迦腻色伽以前三位贵霜国王的名字,遗憾的是其中并无关于Soter Megas的任何记载。但它提到了一位新王的名字:Vima Taktu(或译Takto,Takha),他是迦腻色伽的祖父,贵霜的第二任国王。③ 这一发现让人似乎看到了Soter Megas问题解决的曙光。既然Soter Megas前无归属,Vima Taktu前所未知,都属于贵霜前期,二者不就有可能是同一人吗?根据《后汉书·西域传》,贵霜的第二位国王是阎膏珍。以此而论,阎膏珍、Vima Taktu与Soter Megas三者也就可视为同一人了。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因为新的考古发现以及对现有文献、铭文和钱币图像的重新解读都会对此推论提出质疑和挑战,这一问题近年来再次引起国际贵霜钱币学界和历史学界的关注就证明了这一点。④ 由于中国汉文史籍中对贵霜及其前身大月氏多有记载,且是世界上目前现存关于贵霜最早、最可靠的唯一文献资料,Soter Megas的身份认定与贵霜早期的历史又密切相关,所以,本文以此作为切入点,在对相关实证和研究成果进行梳理比对的基础上,试图为Soter Megas问题的解决提供一点新的思路或建议。

      

      一、大夏、大月氏、贵霜与Soter Megas问题的由来

      大夏、大月氏、贵霜是中国古代史籍中频频出现的三个西域王国。它们既有在一地先来后到(大月氏与大夏)、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也有自身发展壮大而名称先后变化的关系(从大月氏到贵霜)。Soter Megas问题实际上就是在这些历史变迁的大背景下产生的。

      众所周知,关于贵霜史迹的明确记载最先出现在《后汉书·西域传》中。据此,贵霜国家由大月氏五翖侯之一贵霜翖侯所建立,第一位国王丘就却,第二位即其子阎膏珍。至于阎膏珍的继位者,此后的汉文史料中再无明确记载。根据东晋僧人法显的《法显传》(又名《佛国记》)、唐玄奘的《大唐西域记》,贵霜还有一位著名的弘法国王——迦腻色伽,但未提及他与丘就却和阎膏珍的关系。

      中国史料中最先记载大月氏的是司马迁的《史记·大宛列传》,其中说到他们始居“敦煌、祁连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⑤ 月氏西迁之事发生在约公元前176年(文帝前元四年)左右。⑥ 张骞公元前139年动身出使西域就是为了联合月氏,夹击匈奴。大月氏人到达锡尔河和阿姆河(妫水)之间的河中地区,首先征服的是大夏。而大夏所在之地原属公元前3世纪中期从塞琉古王国独立的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王国。那么,大月氏“西击”的大夏是否就是这个希腊人王国呢?学术界一直存在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持肯定说,根据是希腊古典作家斯特拉波曾提到:巴克特里亚亡于来自锡尔河彼岸的Asii、Pasiani、Tochari和Sacarauli四个部落。⑦ 如果将四部落之一的Tochari(吐火罗)对应为月氏,则此问题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解决。因为但凡月氏活动之地,中外史料都有吐火罗人存在过的证据。中国的“月氏”很可能就是斯特拉波的“Tochari”。据此大月氏灭掉的大夏应该就是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王国。⑧ 持否定说者则认为,斯特拉波的Tochari不是月氏,而是大夏。大夏是Tochari的对译。因此,巴克特里亚希腊人王国先亡于大夏,大夏复亡于大月氏。⑨ 近年来的考古发掘似乎证明巴克特里亚地区先后遭受了两批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第一批是斯基泰人,即中国史籍中的“塞人”或希腊罗马史料中的“Sacas”。第二批才是月氏人,即希腊罗马史料中的“Tochari”(吐火罗人)。⑩ 笔者认为,这两种说法都有其合理性。而且不论大月氏到来之前当地大夏的统治民族是谁,是希腊人,还是“塞人”或“Sacas”,对于大月氏而言,都是他们的征服对象。但从后来大月氏—贵霜文化深受希腊化文化影响或浸染的情况以及阿富汗的阿伊·哈努姆希腊式城市遗址看,大月氏所征服的大夏应该是巴克特里亚的希腊人王国。南下的塞人部落可能只是这一地区的匆匆过客,他们一路推进到现在阿富汗西南部才定居下来(那里被称为Sakasthan或Seistan可资佐证),后来还向东发展,进入印度河流域,建立了一些小王国。在大月氏的推进压力下,巴克特里亚(大夏)的希腊人余部被迫退到印度西北部,与此地原有的希腊人相汇合,形成了一些新的印度—希腊人王国,一直残存到公元前1世纪末。这些印度—希腊人和印度—斯基泰人(塞人)是贵霜人的先行者,他们的历史遗产被后来者所接受。其中钱币上的影响最为直接明显,Soter Megas类型实则三种文化因素的结合。这也是本文不得不回到巴克特里亚希腊人和大月氏时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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