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福泽谕吉无疑是最受关注的历史人物之一。自战前迄今,甚至诸多学界泰斗和权威亦对福泽谕吉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究。在他们笔下,福泽谕吉呈现出不同的形象。战前,同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的服部之总、羽仁五郎,对福泽谕吉有着不同的评价。服部之总认为,福泽谕吉是“明治政府的侍奉者”。羽仁五郎则认为,福泽谕吉是“自由主义者”。战后,丸山真男强调,研究福泽谕吉,应特别关注存在于福泽谕吉言论深处的认识和判断问题的方法,对其进行深入分析,而不是强调福泽谕吉的政治作用,以及他对具体问题所提出的见解和结论。这一“丸山真男的福泽谕吉论”,在战后长期占据学术界主流,迄今仍有影响。20世纪60年代,随着21卷《福泽谕吉全集》的出版,福泽谕吉研究再现高潮。伊藤正雄的《说解〈劝学篇〉》、《说解〈文明论之概略〉》,对福泽谕吉的论著进行了详尽的文本解读,其篇幅超过原著十倍。他的《福泽谕吉论考》也极现探究之精深。70年代,远山茂树的《福泽谕吉研究》和广田昌希的《福泽谕吉研究》对福泽谕吉进行了猛烈批判,为研究福泽谕吉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1984年,福泽谕吉的头像被印上面值最大的1万元纸币。这一“符号显示”极具象征性地显示了福泽谕吉在日本历史上无可替代的地位,同时也启发日本学者开始关注一个长期被忽略的问题:福泽谕吉关于经济的学说和理论。此后,有关福泽谕吉经济思想和理论的研究成果相继问世,如杉山忠平的《明治启蒙期的经济思想——以福泽谕吉为中心》(法政大学出版局1986年)、藤原昭夫的《福泽渝吉的日本经济论》(日本经济评论社1998年),等等。90年代迄今,对福泽谕吉的研究日益呈现多元化趋势。对福泽谕吉经济学说和理论的研究,亦包括其中。例如,大森郁夫的《日本的经济思想》第1卷(日本经济评论社2006年),即有专论。 在我国,研究福泽谕吉的论著亦足以用“汗牛充栋”形容。仅近年发表的论文就有谭建川的《福泽谕吉文明观批判》(《郑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4期);刘岳兵的《福泽谕吉的天皇观及其影响》(《读书》2005年第6期);周颂伦的《福泽谕吉中国政策观的骤变:东亚盟主与脱亚入欧》(《东北师大学报》2006年第5期);丁志强的《论福泽谕吉的文明史观及其民族主义立场》(《日本问题研究》2006年第9期)。但是据笔者管见,迄今为止尚无一篇关于福泽谕吉经济学说和理论的论文发表,遑论专著。为了拾遗补缺,我谨根据所获资料特撰此文。不当之处,恭请赐正。 (一) 福泽谕吉(1835-1901)出生于今日大阪,其父福泽百助是丰前中津(九州大分县)奥平藩的士族,在大坂(按:当时为“大坂”,明治维新后因“坂”有“士反”之嫌而改现名“大阪”)的“藏屋敷”(销售本藩生产的粮谷杂物的商铺)担任会计,颇有汉学素养,不仅喜读汉书,而且爱好收藏中国古籍。恰好在福泽谕吉出生那天,他白天得偿夙愿,购到了中国清代上谕条例60余册,晚上又逢麟儿出世大吉,于是给新生儿取名“谕吉”。 自万延元年(1860)发表处女作《华英通语》,福泽谕吉一生著述宏富,计有60余部,逾100册,所涉范围之广,犹如百科全书。其中福泽谕吉根据三次出洋经历写成的《西洋事情》,系统介绍了西方政治经济、文化教育、社会风俗,帮助刚刚结束锁国状态的日本人民“睁眼看世界”,具有划时代意义。1872年至1876年,福泽谕吉陆续发表了共由17篇构成的《劝学篇》,论述了人权平等之精义、西方学问之真谛,以及法治国家的国民应尽之职责。该书开宗明义的“天未造人上之人,亦未造人下之人”一句,在备受封建桎梏束缚的日本,堪称空谷足音,引起强烈反响。此书一出,“洛阳纸贵”。1875年,福泽谕吉发表了堪称其代表作的《文明论之概略》,探寻古今中外文明发展的原因和变迁,阐述日本国民处在文明世界之中应有的生活方式和昌隆国运之道。概括而言,福泽谕吉的“文明论”是以基佐和巴克尔的学说为范本的主智主义文明史观的体现。按照福泽谕吉的定义:“所谓文明,即人之安乐和品行之进步。由于此种安乐和品行之获得,依靠人之智慧和道德,故所谓文明归根结底就是人的智慧和道德之进步。”①按照他的观点,人类历史分为野蛮、半开化、文明三个阶段。非洲等属于第一阶段;土耳其、日本、中国属于第二阶段;欧美诸国属于第三阶段。故欲求文明发达,当“脱亚入欧”,“以西洋文明为目的”。 1882年,福泽谕吉创办了自诩“不偏不党”的《时事新报》,并亲自撰写社论以引导舆论。他的有关经济问题的思想和理论,即发表于《时事新报》社论。1885年3月16日,刚过50岁生日的福泽谕吉在《时事新报》上发表了著名的《脱亚论》。这篇文章译成中文不足2000字,但是对日本及亚洲的影响之深远,在100多年后的许多现实问题中均可以发现其踪影。事实上,福泽谕吉的“脱亚论”不仅和“文明论”具有内在联系,而且其经济思想和理论也和“文明论”密切相关。对此,大森郁夫有一番评述: 福泽的经济论也是由其文明论的时间、空间结构规定的。这种结构的特征是,第一,就世界整体而言,个人并不和文明直接发生联系,而是作为国民中的一员,按照国民的文明进程被配列在文明的坐标上,形成不同国民的优越、劣后关系。因此,国民相互之间的竞争和国民内部的竞争当区别考虑。第二,即使在国民内部,也存在离作为“目标”的文明相近的集团和组织,以及被“文明化”边缘化的基层民众。在国际层面,日本与其他国民的关系处于文明坐标的什么位置,其利害关系自然不同。因此,在彼此对抗的国民关系中,维持独立是必须优先对待的课题。另一方面,在国内层面,虽然竞争基本上是理想状态,但不可无视人们的意识、行动的整体水准开展竞争。换言之,无论是国际层面还是国内层面,不可照搬照用以“文明化的状态”为前提的自由主义经济论。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