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卫斯理大学柯文(Paul Cohen)教授指出历史至少有三个层面,他称之为“历史三调”,即经历、事件与神话。① 许多历史都具有这样的三重性,而对于各个民族起源的“根基历史”,② 这样的特性就更为明显。大韩民族的根基历史:檀君朝鲜与箕子朝鲜,两种传说在韩国数千年的历史上有着许多的纠葛,随着世界大势的变化以及韩国历史的变迁,朝鲜半岛上的民众由崇拜箕子到信奉檀君,背后有着许多深层的原因。尽管当今韩国选择了檀君朝鲜,而摒弃了箕子传说,但深入研究这个问题,不仅可以看到这两种传说的形成或消亡的历程,也可以把握一个民族在形成过程中是如何选择其认为“合适”的历史的。当然,从朝鲜半岛对于箕子朝鲜的选择、崇拜到最后摒弃的历程中,借助这个“异域之眼”,我们可以更清楚地把握传统东亚中华世界的一些基本特性,也可以给我们“从周边看中国”提供一个参考的事例。 一、箕子朝鲜与明朝之赐国号 尽管箕子朝鲜的历史充满重重迷雾,而韩国学术界现在基本否认箕子朝鲜的存在,但中国历史上确有箕子其人,而且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孔子称殷末有“三仁”,而箕子是“三仁”之一,乃殷纣王之叔父。纣王无道,其叔父比干因谏而被杀,微子去之,箕子只好佯狂为奴并遭囚禁。周武王灭商后,把箕子从狱中释放出来,箕子不忍,遂东走朝鲜,建立箕子朝鲜。箕子在朝鲜立国十三年之后,回来朝见周武王,与武王论及治国之道,是为《洪范》。这是历史上箕子的基本事迹,散见于《尚书大传》、《周易》、《逸周书》、《竹书纪年》、《论语》、《史记》、《汉书》等书,具体细节上当然各有参差。 对于箕子之朝鲜,《史记》之《宋微子世家》、《汉书》之《地理志》等皆有记载。《汉书·地理志》记载更为详细些,其曰: 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鲜,教其民以礼义,田蚕织作。乐浪朝鲜民犯禁八条:相杀以当时偿杀;相伤以谷偿;相盗者男没入为其家奴,女子为婢,欲自赎者,人五十万。虽免为民,俗犹羞之,嫁取(娶)无所雠,是以其民终不相盗,无门户之闭,妇人贞信不淫辟。……可贵哉,仁贤之化也!③ 中国史书强调箕子对于朝鲜教化之功,而以后朝鲜半岛的历代王朝对此也是津津乐道的。 箕子朝鲜的历史,在朝鲜半岛上出现的早期史书中,都有或多或少的记载。金富轼的《三国史记》提及“箕子受封于周室”,④ 僧一然的《三国遗事》也提及“周虎王即位己卯,封箕子于朝鲜”。⑤ 可见,从现存最早的史书看,朝鲜是普遍认同箕子封朝鲜的历史。而对箕子之崇拜,朝鲜王朝(1392—1910)时期,发展至最高峰,箕子朝鲜成为李氏朝鲜政权的一面重要旗帜,箕子崇拜也是朝鲜政事与礼仪中一项重要内容,因为他们把箕子朝鲜看成是朝鲜王朝维系与明朝关系的一种重要媒介,是他们在中华世界体系中争取到“小中华”地位的重要保证。 洪武二十五年(1392),李成桂废除高丽幼主,自立为王,建立李氏朝鲜政权。李成桂开国之初,就显示其对明朝亲附的态度,不久即以“权知国事”的名义,派使臣韩尚质以“和宁”(李成桂出生地)、“朝鲜”请国号于明朝。朱元璋以为“东夷之号,惟朝鲜之称美,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⑥ 乃赐其国号为朝鲜,是为朝鲜王朝。请求中国皇帝赐予国号,在朝鲜半岛历史上也仅此一次。李成桂当即派遣使臣前往明朝谢恩,因为赐号朝鲜,有谏官上疏国王:既然“朝鲜”乃箕子之所封,《洪范》箕子之所陈、帝王之所范,故请求于经筵首讲《洪范》,以明其教。⑦ 而当时多次出使明廷的朝鲜开国功臣权近说:“今天子赐号之恩,殿下复旧之德,实与武王之封箕子,箕子之治朝鲜同一揆也。又使民知秉彝之性,初无华夷古今之异,苟能勉力以遵皇极之训,则神人协从,子孙逢吉,可以称夫大同之旨矣。”⑧ 把箕子作为朝鲜太祖李成桂比附的对象,赋予其极高地位。又作诗颂道:“东国方多难,吾王功乃成;抚民修惠政,事大尽忠诚。赐号承天宠,迁居作邑城;愿言修职贡,万世奉皇明。”⑨ 朱元璋赐李成桂国号为朝鲜,所谓“其来远矣”,即与箕子有关,朝鲜诸臣亦马上与箕子联系起来。郑道传是李成桂的开国功臣,朝鲜王朝的一切政制皆其亲手制订,对于朱元璋赐号朝鲜,他立即将李氏朝鲜与箕子朝鲜相提并论,并以箕子朝鲜作为李氏朝鲜效仿的目标,深以为荣。“天子之德,无愧于周武;殿下之德,亦岂有愧于箕子哉!”⑩ 把明太祖朱元璋比作周武王,将朝鲜太祖李成桂比作箕子,以为《洪范》之学、八条之教,皆将行于今日。可见,明朝赐国号“朝鲜”,朝鲜君臣都有着深刻的感恩情怀。当时朝鲜君臣,皆以赐号“朝鲜”为莫大之荣耀,想方设法从各方面与箕子联系起来,成为他们塑造认同的一种重要手段。以“朝鲜”作国号,显示李成桂对王朝正统性的考虑,既从本国历史上寻找新兴王朝的合法性,又通过箕子朝鲜接受周武王册封的传统,来争取明朝天子的册封,从而为其王朝获取宗主国的认同,以确立其正统性。(11) 也由此开启了朝鲜箕子崇拜的先声。 朝鲜王朝作为明朝的藩国,赐号“朝鲜”,政治上,固然强化了李氏朝鲜的正统地位,而从文化心态上,对于朝鲜久已存在的箕子信仰给予了很强的动力。用“朝鲜”一名,无论是朱元璋,还是朝鲜君臣都不约而同地联想到了箕子朝鲜。尽管韩国学者韩永愚认为“朝鲜”一名,并非仅仅是与箕子有关,因为还有檀君朝鲜与卫满朝鲜,(12) 但这并不能否认朝鲜君臣加强与箕子朝鲜的联系,并无充足的史料说明他们还联想到了檀君或者卫满。箕子朝鲜,作为一种根基历史的作用,给予朝鲜无限的暗示。在传统的中华世界体系之中,中华是中心,而朝鲜半岛是中华世界的边缘,“在族群边缘,人们强烈地坚持一种认同,强烈地遗忘一种认同。”(13) 朝鲜王朝立国之初,奠定了他们强烈的箕子信仰的基调。从最开始朝鲜君臣就以箕子朝鲜作为比附的对象,随后为历代国王所遵循。世宗国王即言:“吾东方文物礼乐侔拟中国,迨今二千余祀,惟箕子之教是赖。”(14) 并推崇武王封箕子于朝鲜,乃“天厚东方,畀之仁贤以惠斯民”。英祖亦以为“东方能免左衽之俗者,赖箕子之教”。(15) 箕子在朝鲜王朝受到了空前的重视。他们从各个层面上强化与箕子的关系,首先是凸显箕子在朝鲜历史上的地位以及现实中的尊崇,这种崇拜,是朝鲜王朝对于以明朝为中心的中华世界认同的一种表现,也是认同以明朝为中心文化秩序的一种体现。(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