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主义与殖民主义的较量

——外滩公园“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文字资料的历史解读

作 者:

作者简介:
苏智良(1956-),浙江嵊州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上海师范大学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员、教授。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赵胜(1977-),安徽合肥人,上海师范大学专门史博士生。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34

原文出处:
甘肃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近代上海外滩公园门口是否确曾出现过刻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八个字的木牌?一些近代名人的文字记录似乎早已得出肯定的答案。但通过对这些资料的文字表述、提供资料的人物身份、资料的年份和来源等的理性分析后,笔者有理由对木牌存在的真实性提出质疑。需要强调的是,质疑不是本文的目的,文章试图通过质疑木牌存在的真实性,来解读租界里的民族主义及其与殖民主义之间展开的较量。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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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3637(2009)04-0180-04

      外滩公园①(今黄浦公园和陈毅广场)位于上海外滩苏州河和黄浦江交汇处南堍。园址原是黄浦江和苏州河冲积成陆的一块坑洼不平的泥滩,19世纪60年代,英美租界当局对泥滩进行了填土和修整,建造了一座公园。1868年8月8日,外滩公园建成并正式对外国人开放,此为上海第一座公园。公园的英文名称为Public Park,中文译名为公共花园、公家花园或公花园,因其位于外白渡桥旁,时人也称之为大桥公园。

      虽名为“公共”花园,但建造它的目的,仅是为外侨提供休闲空间,“这块地方是给在上海的外国社区的居民作为娱乐场所或公园之用”,“中国人没有权利进入公园”。[1]因此,租界当局从公园开放之日起便不同程度地限制华人进园游览。此后,上海租界辟建的其他公园,仿效外滩公园,也多有限制华人进园的规定。

      为了限制华人游园,从20世纪初开始,租界公园的门口竟然悬挂着标有“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几个字的木牌。这一说法在民国时期已广泛传播,解放后几乎家喻户晓,外滩公园的“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木牌长期成为近代中国社会半殖民地性质的最好注解。然而,上海历史博物馆研究员薛理勇在1994年刊发的《揭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流传之谜》一文里,断然否定了“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木牌②存在的真实性,谓“这是一个人为编造的故事”[2]。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多家报刊载文对薛文进行批评③。这些文章提供了当时不少名人的文字记录以证明该木牌确实存在。薛理勇没有撰文对这些批评进行回应,但笔者在理性分析这些文字资料后认为,质疑木牌真实性的观点是值得保留的。需要强调的是,本文并非要为薛文翻案,笔者的意图是要对这一传说中的木牌作一理性的历史解读。

      一、名人文字记录中的木牌

      进入20世纪以后,时人留下了关于外滩公园殖民歧视的笔记。1903年,周作人在日记中写道:外滩公园门口悬一木牌,上书有“犬与华人不准入”七个字。

      上午乘车……途中经公园,地甚敞,青葱满目,白人游息其中者,无不有自得之意,惟中国人不得入,门悬金字牌一,大书“犬与华人不准入”七字,哀我华人与犬为伍,园之四周皆铁栅,环而窥者甚多,无甚一不平者,奈何竞血冷至此。[3]

      1907年,具有民族主义意识的上海文人李维清在《上海乡土志》中将华人与犬马作比较以突出华人地位的低下。

      公花园……东西各国之人皆可游玩,即印度亡国之民、洋人豢养之犬,尚得出入自如,独禁华人入内,是彼之蔑视华人,且奴隶犬马之不若矣。喧宾夺主,实堪浩叹!可知当今之世,惟有强权足恃而已。我侪宜若何努力,以洗刷奇耻耶![4]

      1917年,姚公鹤在《上海闲话》一书中谓,外滩公园门口有一块标有英文的告示牌,意思是“狗与华人不准入内”。

      租界中外人公共建筑之所,每不准华人之拦入,喧宾夺主,无过于此。(外滩公园)今门首高标英文于木牌,所云“狗与华人不准入内”是也。[5]

      20年代初,科学家陈岱孙“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于某日在外滩公园门口,也看到了写着“华人与狗不许入内”几个大字的木牌。

      一天下午我去黄浦滩走走。沿江是一片绿化带,细草如茵,间以疏落有致的树木。我正待步入公园时,忽然看到放在草地前沿的一块白地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华人与狗不许入内”几个大字。对于这横逆与凌辱,我当时是毫无思想准备的,因为关于这类牌子的存在我是不知道的。我陡然的止步了,瞪着这牌子,只觉得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入头部。在这牌子前站许久才透过气来……我们民族遭到这样的凌辱创伤,对一个青年来说,是个刺心刻骨的打击。[6]

      下面一则是郭沫若1923年8月28日在《月蚀》中写下的文字。

      上海几处的公园都禁止狗与华人入内,其实狗倒可以进去,人是不行,人要变成狗的时候便可以进去了。[7]

      1923年11月16日,共产党人蔡和森在《被外国帝国主义宰制八十年的上海》中愤然写道:

      上海未开埠以前,一草一石,哪一点不是华人的?但是既开埠以后,租界以内,最初是不准华人居住的,而“华人与犬不得入内”的标揭,至今还悬挂在外国公园的门上![8]

      孙中山于1924年11月25日在日本神户的一次演讲中,也提到外滩公园门口有一块木牌,称木牌上书有“狗同中国人不许入”几个字。

      上海的黄浦滩和北四川路那两个公园,我们中国人至今都是不能进去。从前在那些公园的门口,并挂一块牌说:“狗同中国人不许入”现在虽然是取消了那块牌,还没有取消那个禁例。[9]

      ……

      这些资料似乎证明了外滩公园的门口确曾悬挂过那块木牌,证词凿凿。但通过对这些资料的文字表述、提供资料的人物身份、资料的年份和来源等因素作理性分析后,笔者有理由对木牌存在的真实性提出质疑。

      二、从资料的文字表述看

      显然,不同的文字记录对“华人与狗不得入内”这一意思的表述,略显不同。是“华人”在先还是“狗”在先?是“犬”字还是“狗”字?是“不得”、“不准”还是“不许”?(见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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