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402(2009)06-0089-04 1900年8月,八国联军侵入北京,戊戌变法时成立仅两年的京师大学堂被迫停办。1901年9月7日,《辛丑条约》签订,局势平息。9月20日,作为大学堂西学总教习的丁韪良(William Alexander Parsons Martin)急切致函主持北京朝政的庆亲王奕劻,呼吁“从速规复”大学堂①。1902年1月10日,京师大学堂恢复,户部尚书张百熙出任新的管学大臣。孰不知,一个多月后,张百熙却提出对包括丁韪良在内的大学堂洋教习全部辞退。这委实是重大举动,自此,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的西学总教习一职被取消,西方传教士对大学堂的直接介预,或从京师同文馆起对中国最高官办教育机构的直接干预至此告终,同时开始了京师大学堂聘请外国教习和学习外国路径由西到东的转变。于此,曾有文论及②。 张百熙提出的解聘理由是办学经费困难,但解聘洋教习的同时,又聘请了新教习,还要支付洋教习的解聘费,实际上所费更多。那么,解聘洋教习的直接起因究竟若何?张百熙原为户部尚书,对大学堂的具体人事了解有限,为何有此雷霆之举?近来阅读严复书信,疑惑有了解答,原来,严复是解聘事件的幕后发起人。1902年2月5日,严复给张元济的信中披露:“复(严复)抵京之次日,即往谒张,首以必去丁韪良为献。”③严复与张百熙此前并无深交,却在抵达北京的第二天就匆忙拜会张百熙,可见,此乃严复北京之行的首要任务。而去除丁韪良的献议在严复当事先有所策划。此时,正出现丁韪良等洋教习与张百熙为薪水事闹得不可开交,严复选择此一时机提出罢丁,可谓适逢其时。当然,因丁韪良的地位,此举也将令中外朝野均感震动。丁韪良系美国北长老会教士,1850年到中国,1869年出任京师同文馆总教习④。1898年,经光绪谕令出任京师大学堂西学总教习,“着赏给二品顶戴,以示殊荣”⑤。鉴于丁韪良等洋教习在朝野中具有的能量与影响,对严复的开缺建议,张百熙“有难色”,最直接的担心便是由此引出列强交涉乃至国际争端。是时,庚子事变刚过,朝野上下对列强噤若寒蝉,张百熙有此顾虑亦在情理。严复却鼓励:“此无虑也;天下无以延师课徒,而启国衅者,尚书复何虑乎?去则留,留则留。”但严复也提醒:“惟切戒此后以延募教习托各国公使,为此者是自寻胶葛,且万万不得良师也。”⑥ 严复的告诫并非多余,在戊戌年京师大学堂聘请西洋教习时,就曾出现多国干涉的情况,除“俄、法使已屡言之”外,意大利驻华署理公使萨尔瓦葛(Marquis Giuseppe Salvago-Raggi)还照会中方:“各国言语教习内,并未载义国言语教习。此系遗忘无疑”,强求聘用意籍教习。意使为此与总理衙门“哓渎不休”;称此事已引起意政府关注。德国驻华公使海靖(Herr von Heyking)也“龈龈辩争”,语带威胁地提出“大学堂须聘请德国德文教习者三,专门教习二。于中国大局,实为幸甚”。⑦而在此时,正发生洋教习的索薪风波,丁韪良也发出恫吓:“此事如不照办,各国钦差必差人交涉事件,遂致贵部来信,彼时恐多争论,反为不美。”⑧严复在这关键时候却认定,列强不会干预,此一判断是建立在对是时国内外情势准确分析之上的,也给张百熙等下决心提供了信心和助力。 应该说,严复罢免洋教习的建议既有公意的因素,也有私意的成份。从公意一面说,庚子后,中国民族主义思潮勃兴,京师大学堂作为中国第一所国立大学,是国家教育自主权所在和中外观瞻所系,自然不能允许外人过多染指。有鉴于此,即便是受传教士影响很深并曾任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中文秘书的梁启超亦很不客气地评说洋教习:“半属无赖之工匠,不学之教士”,“国家岁废巨万之孥,而养无量数至粗极陋之西人”⑨。时论对受教者也多有检点:“同文馆之设所以广方言储译才也。前岁洋兵入京,此辈半为所用,稍知自好者,尚能不忘本来。其不肖者,遂乃依恃洋人鱼肉闾里,甚至凌侮朝官,目无法纪。国家岁糜巨款,培植多方,而所得人才乃至于此,殊堪痛恨”⑩。这也是庚辛后,中方约束外人干预中国教育的一大张本,防止培养洋奴。除民族主义的考量外,传教士被替代还有职业原因。教士的本职是传教,其从事教育,自来便不专业。此即严复提到的所谓“不得良师”的问题。严复的立论反映了国人民族主义的情绪。 从私意一面说,严复此时对就职大学堂有很大兴趣。而此就职,很大程度上须以西人教习特别是丁韪良的去职为前提。此时,在京城流传两种有关严复的说法,一是称拟以严复为吴汝纶的副手:“自复振大学命下,冶秋(张百熙)尚书之意,甚欲得吴挚甫,而以复(严复)辅之。”(11)就是说,以吴汝纶为大学堂总教习,而以严复为副总教习。吴汝纶为桐城派大家,曾任曾国藩和李鸿章等权臣的幕僚,并长期主持莲池书院等,门生故吏遍天下,为中外朝野共誉的人物,又对西学早有兴致,“候官严幼陵先生博学能古文,精通外国语言文字,所译西书,自译书以来,盖未有能及者,而必就质于先生(吴汝纶),先生每为审正”(12)。严复自视甚高,但对吴汝纶仍是高看,两人相交甚久,严译《天演论》便由吴作序,严复为此感激:“凡此皆受先生(吴汝纶)之赐也。”(13)严译《原富》更请吴汝纶作文字修改,“因文字芜秽,每初脱稿时,常寄保阳,乞吴先生挚甫一为扬榷”(14)。吴、严相互推许,早在戊戌年,吴汝纶就推荐:“大学堂总教习,若求中西兼通之才,则无以易严幼陵”(15)。以严、吴之关系,严复是想谋得此差的。严复对大学堂的状况也深感不满:“新政以大学堂为鲁灵光,然观其所为,不亡亦仅耳。”严复想在大学堂有所作为,改变旧貌。但与严复跃跃欲试的姿态相反,吴汝纶却对就职大学堂推三阻四,“顾挚甫乡思甚浓,固辞不就,尚书至踵门长跽以请,吴不为动也”。就连张百熙以尚书之尊,登门跪拜以请,吴汝纶也不为所动。严复抵京后,试图说动吴汝纶,当即拜访,“叩吴所以”,吴汝纶给出几条理由,一是“家事放纷,非归不了”;二是“又经丧乱,精力短耗,若张必强我,恐不得生归乡园,复上丘墓”;三是要为李鸿章整理遗文,以答谢李鸿章在世时的厚待。而以严复私下测隐,认为吴汝纶不愿就职应该还考虑到“京中人众,新少旧多,而决大学成效之不可,不欲以是累其盛名,为晚节诟病耳”。为推吴汝纶出山,严复还致函相交甚深的吴汝纶女婿王子翔,要其劝“以舍己为群之义”,此劝能否奏效,严复没有把握,“不识可撼与否”。严复认为,吴汝纶的强项在于能通新学和旧学,“此老无他长,但能通新旧两家之邮而已,张尚书必言得之,固无讶也。昨又闻冶老拟请三品京朝官待之,吴未必为此动,然亦未必终不就耳”(16)。后来的事态完全按照严复的估计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