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冲突还是政治反抗

——广东地方精英对民初革命党人社会改造的抵制①

作 者:

作者简介:
何文平,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副教授,广东 广州 510006

原文出处:
社会科学研究

内容提要:

民国初年在广东执政的革命党人从革新教育、改变观念、改良习俗、改进风气以及改造市政等多方面谋求社会的文明与进步,推动近代社会的变革,却遭遇了具有很强“趋新”与社会参与意识的地方精英之强烈抵制,表面上看这是新旧知识体系的冲突与较量,实则是地方精英对革命党人政治排挤的一种反抗。广东军政府推动社会变革的艰难局面典型地反映了辛亥革命社会基础之薄弱与策略失误。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10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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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8.1[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4769(2009)04-0147-09

      1911年广东光复后,革命党人在广州建立了广东军政府,由同盟会—国民党中政治上最接近孙中山的人物执掌政权,尽管他们执政仅一年零八个多月,却为建设新社会付出了很大努力,是革命党人很重要的一次执政实践。不少学者对革命党人掌权的广东军政府做过研究。②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集中考察其时广东军政府社会文化改造之努力与社会回应,讨论革命党人与广东地方精英的关系,反映清末民初社会变动中知识与政治的影响。

      一、清末广东地方精英的“趋新”与社会参与

      本文的“地方精英”指接受过相当程度教育,并在地方社会有影响力的群体。传统意义上的“地方精英”一般指士绅。晚清以后,留学生、新式学堂毕业生等拥有新知识背景的群体大量出现,尤其是科举制度废止后,新教育空前发展,学生规模急剧壮大,新式学堂学生也在地方社会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晚清广东有一支庞大的士绅队伍。据张仲礼统计,太平天国运动以后,广东的正途与异途绅士合计有110705人,家庭人口达553525人,属于全国士绅较多的主要省份。[1]广东的新式学堂发展也很快,1909年广东的新式学堂学生超过8万人。[2]尽管从教育背景看,清末地方知识精英可以分为传统士绅、留学生、新式学堂学生等几类,但从知识体系而言,地方知识精英难以清晰地划分“新”与“旧”。不少科举体制下的士子,也通过新式学堂接触新的知识体系。据清末两广学务处统计,广州所办各类师范科毕业的681名广东籍学生中,正途士绅占50.4%,1907年设立的广东巡警学堂中的367名学生,都是有功名的“贡监生员”。③1906年设立的广东法政学堂,官额外,另“由各厅州县各保送绅士一名”[3]。广东为近代得开风气之先之区,新知识、新观念较早进入,广东也是近代维新——立宪派、革命派主要人物的故乡,地方精英易于接受新知识,因而在他们身上新旧知识体系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七十二行商报发刊词》和《粤商自治会函件初编》等商人团体出版物,都可以反映出商界上层中、西学问都具有一定水平。④

      “趋新”意识很强的地方精英,在清末广东社会改革中发挥了重要作用。1907年11月广州地区士绅成立了立宪团体自治研究社,尽管被认为是保守性较强的政治结社,但在普及宪政知识、推动地方自治建设等方面做出了努力。1909年成立的广东谘议局是清末地方知识精英极为重要的政治舞台,全部来自士绅阶层的94名议员,以谘议局为阵地,在整顿吏治、改良税制、振兴工商业、兴办学堂,以及维护社会治安和改良社会风尚(如禁烟禁赌)等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4]顺应时代变化,不少士绅投身商界、学界、报界。受新思想绅商的影响,商界社会参与意识明显增强,成立了政治性组织粤商自治会。⑤粤商自治会、广州总商会、九大善堂等机构都是清末广东很活跃且有影响力的社会团体。1910年广州17家报纸中,8家有“商办”背景,[5]这些商办报纸在传播新知识、开启民智、改变社会观念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清末广东学界的社会参与也表现不俗。在1905年抵制美货运动中,广东各地学生富有激情又不失理性与文明。[6]1907年维护西江缉捕权风波中,学生亦是主力军,且表现得比商人更为激进,从维护国家主权高度成立了“国权挽救会”,出版了《国权挽救报》。[7]对于社会问题,学生也并未漠视,1908年学生李鉴渊等曾“以盗风猖獗事,具禀督辕”[8]。这些都显示出广东地方精英很强的社会参与意识。

      因为接受新知识、新思想,一些士绅转变为革命派,或同情革命。1904年保送到日本学法政的56名官绅中,就有胡汉民、朱执信、汪兆铭、古应芬等日后同盟会的著名人物。同盟会在海外与康梁立宪派斗争激烈,但在清末广东,立宪派一些人物与革命党则保持良好关系,辛亥革命之前,谘议局副议长丘逢甲已明显同情革命,与邹鲁、朱执信、高剑父、姚雨平等革命党人保持密切联系。[9]据说丘逢甲“喜欢革命党人”,邹鲁曾介绍朱执信到丘任职的两广方言学堂“共事”,丘也多次庇护邹鲁等人。⑥就是深受康梁思想影响的澳门子褒学塾(万木草堂入室弟子陈子褒创办)学生,不少后来也参加了同盟会,其中一些女学生还是军政府女子北伐队的骨干。[10]

      从政治立场来看,清末广东的地方知识精英大体可以分为忠清派、立宪派、革命派等几类。忠清派重要人物不多,邓华熙、梁鼎芬在广东并无很大影响力,江孔殷深得末任两广总督张鸣岐器重,但并非革命党死对头,“曾为革命党尽力不少”[11]。在广东光复中,谘议局消极对待对绅商各界的“独立”,全体议员“皆避匿不出”。[12]正是这种消极态度,使得作为清末重要民权机关的谘议局几乎处于瘫痪状态,立宪派没有形成强大的反对势力,在某种程度上为革命党人掌权减少了阻力。广州地方精英中的绅商和新知识分子,则频繁活动施压,迫使张鸣岐、李准等人接受脱离清政权的大局。早在1911年10月底,当谘议局还在模棱两可时,“粤垣经绅商学界齐集文澜书院会议宣布独立”[13];并派出粤商自治会人物郭仙洲等前往香港联络革命党人,表示商民赞成共和的政治立场。1911年11月9日绅商各界集议,决定以谘议局为办事总机关,每团体各举五人,推举张鸣岐为临时都督,并拟延请著名革命党人来粤协助张鸣岐办事,[14]最终促成了广东于“刀不血刃”中光复的大好局面。⑦各地士绅不少附从革命,或协助革命党人夺取州县,组织新政权;或与地方官吏合作反正;或领导州县光复。⑧

      以绅、商、学为主体的地方精英,也并没有成为旧专制政权的殉葬品。独立之初,一些传统精英也愿意与新政权合作,还得到了任命,丘逢甲曾被任命为教育部长,黎国廉出任过半年多的民政司长,粤商自治会骨干黄景棠、陈惠普等也曾有过任职。民国初年广东商、学等界仍很活跃。据调查,1912年12月广州城迁出闭歇店铺150间,迁入新开289间,增加了139间。[15]受政权更替影响,商业有所变化,但商人规模似未出现大的波动。粤商维持公安会在这个期间成立,民国初年成为左右地方政局的商人组织。学界、商人政治地位也有所提高,1912年“中国同盟会粤支部”有会员128人(注册会员49人,加盟会员79人),商界有48人,工商界加盟的有32人,是各界中最多的,其次为学界,有28人。[16]学、商界不少人通过同盟会进入了省议会。地方精英的社会影响力民初犹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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