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论:“觉悟”的时代 “五四”运动至今整整90个年头,正如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一样,它在中国历史中到底具有什么意义,至今并未更加清晰,反而日渐模糊了。“五四”文化运动提出的众多命题,如科学、民主、共和,都说不上是它的独创,早在晚清时代,“五四”的各种要素已经存在。正由于此,过去20年中,影响较大的“五四”叙述是将现代中国思想与文学的源头追至晚清,拒绝以“五四”为中心划分现代史的正统叙事。在纯粹实证的意义上,“五四”的确承晚清的各种潮流而来。但问题很可能是:“五四”能够在一个纯然实证的意义上说明其意义吗? 另一个影响较大的“五四”叙述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置于同一个潮流的不同阶段之上,即从器物—制度层面的变革向观念层面变革的转化和突进。这是一个更为典型的现代化叙事。①上述两种叙述各有侧重:前者隐含了对于“五四”传统历史定位的怀疑,后者承认“五四”在中国现代历史中的开创性意义,但它们都肯定了晚清与“五四”的连续性,就此而言,它们与那种将“五四”定位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全面启动”的观点在历史叙事上并没有更为根本的区别。② 大约40年前,迈斯纳(Maurice Meisner)率先将“五四”与中国的60年代放置于同一个脉络中进行观察,他指出:这两个相隔半个世纪的运动都是以“意识的转化”为宗旨的“文化革命”。③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观察,但未能得到充分论证。这里的问题是:“五四”的“文化转向”所蕴含的断裂意识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20世纪中国政治始终与“文化革命”密切相关?用器物、制度与观念的演进描述“五四”,将晚清以降的变革置于直线发展的脉络中,没有真正把握“五四文化转向”中所蕴含的“转向”的意义。 推动“五四”之“文化转向”的,不仅是从器物、制度的变革方向向前延伸的进步观念,而且更是再造新文明的“觉悟”。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的共和危机使18、19世纪的欧洲现代性模式处于深刻危机之中——资产阶级民族国家、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经济,以及与此相关的价值系统,突然失去了自明的先进性;共和危机与国家危亡不再仅仅被归咎于中国传统,而且也被视为19世纪西方现代文明的产物。在共和危机、欧洲战争与俄国革命的背景下,西方形象的变化显然也是“五四”文化转向的动因之一。如果将梁启超早年的《新民说》与他写作于欧洲战争期间的《欧游心影录》相比,我们不难发现前者内含完美的西方形象,而后者却显示了西方文明的百孔千疮。梁启超此时谈论的“中国人之自觉”不再是借鉴西方文明的自觉,而是从西方文明危机中反观自身的自觉。④1917年4月,杜亚泉在《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中说:“战后之人类生活,必大起变化,已无疑义,改革时代,实近在眉睫之前。”⑤又说:“此次大战,使西洋文明露显著之破绽”,一种“东西洋之现代生活,皆不能认为圆满的生活”、“东西洋之现代文明,皆不能许为模范的文明”的“觉悟”油然而生,“而新文明之发生,亦因人心之觉悟,有迫不及待之势。”⑥ 这一“文化转向”并不仅仅是“保守派”的观点。《新青年》的基本政治主张在于奠定真正的共和根基,不仅反击帝制复辟的政治企图,而且铲除帝制复辟的社会基础。但他们不可能对战争危机视而不见,而俄国革命及德国革命也给了他们重新看待西方历史的契机。陈独秀在《一九一六年》中说:“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不可因袭十九世纪以上之文明为止境。”在欧洲战争的影响下,军事、政治、学术、思想“必有剧变,大异于前”。⑦一年之后,俄国二月革命爆发,陈独秀断言:“此次大战争,乃旷古未有;战后政治学术、一切制度之改革与进步,亦将为旷古所罕闻。吾料欧洲之历史,大战之后必全然改观。以战争以前历史之观念,推测战后之世界大势,无有是处。”⑧总之,如何评价共和的制度与价值,如何看待19世纪末期以降被视为楷模的西方模式,以及由此引发的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等问题,构成了“五四文化转向”的基本问题。因此,构成“五四”文化运动根本特征的,是文化与政治之间的相互转化、渗透和变奏。 没有一种与19世纪的政治—经济模式断裂的意志,中国的激进政治不可能形成;同样,没有这一断裂的意识,中国的那些被称之为“保守主义”的文化理论也不可能形成。这种对“十九世纪”的态度并非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确,但随着战争进程的发展,文化论战的双方都逐渐展开了对于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将“五四文化转向”置于由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人类震惊之中,我们或多或少可以理解这一“意识的转变”的普遍意义。这是一个“自觉”的时代,一个通过“自觉”激活新政治的时代,一个以相互对立的“自觉”展开论战并对各种立场进行理论化的时代。翻阅这个时期的各种印刷物,“自觉”与“觉悟”的字样扑面而来。所有这些“自觉”或“觉悟”均以欧洲战争与共和危机为前提—前者击破了晚清以降中国知识人创造的近于完美的西方形象,后者打碎了仅凭共和政治本身(但不同立场的自觉对于共和价值的评价则截然对立)就可以拯救中国于水火的幻觉。总之,新的政治必须建立在新的“自觉”之上,但政治与自觉的这种关联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认为意味着政治与历史之间的断裂——新的政治不是历史的自然延伸,它产生于一种新的意识、思想、文化和历史理解。 文化与政治都是人类生活的基本特质,它们之间并无必然分界。但为什么在战争与共和危机的政治背景下,《新青年》刻意地在文化与政治这两个有着密切联系的范畴之间做出区分,又为什么《东方杂志》等刊物对战争与共和危机的探讨逐渐地转向东西文明问题,进而为文化或文明论战提供了前提?很明显,“五四”文化运动的激进方面与保守方面均高度关注政治问题,转向“文明问题”或“文化问题”不是对政治的逃避,而是对政治独特的介入方式。“文化转向”的核心在于重新界定政治的内涵、边界和议题,其潜在含义是对既往政治的拒绝。在这一文化运动中,政治对立和政治斗争直接地呈现为文化对立和文化斗争,换言之,政治的中心是文化、价值、伦理、道德及其呈现形式(语言、文体和艺术表现,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