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与政治的变奏

——战争、革命与1910年代的“思想战”

作 者:
汪晖 

作者简介:
汪晖,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北京 100084

原文出处:
中国社会科学

内容提要:

晚清以降的各个变革阶段之间并不能用线性的现代化史观简单地加以解释。基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共和危机的影响,“五四”文化运动出现了明显的转向。如何评价共和的制度与价值,如何看待19世纪末期以降被视为楷模的西方模式,以及由此引发的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等问题,构成了“五四文化转向”的基本问题。“五四”文化运动的根本特征,是文化与政治之间的相互转化、渗透和变奏。政治与历史之间的断裂—新的政治不是历史的自然延伸,产生于一种新的意识、思想、文化和历史理解。在这种断裂中,“文化”承担着双重任务,即一方面在社会的基础上创造和培育新的政治主体,另一方面通过内在于国家与政党的运动促成政治的生成、造化和改易。一种通过文化与政治的区分而介入、激发政治的方式构成了20世纪中国的独特现象。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10 期

字号:

      序论:“觉悟”的时代

      “五四”运动至今整整90个年头,正如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一样,它在中国历史中到底具有什么意义,至今并未更加清晰,反而日渐模糊了。“五四”文化运动提出的众多命题,如科学、民主、共和,都说不上是它的独创,早在晚清时代,“五四”的各种要素已经存在。正由于此,过去20年中,影响较大的“五四”叙述是将现代中国思想与文学的源头追至晚清,拒绝以“五四”为中心划分现代史的正统叙事。在纯粹实证的意义上,“五四”的确承晚清的各种潮流而来。但问题很可能是:“五四”能够在一个纯然实证的意义上说明其意义吗?

      另一个影响较大的“五四”叙述将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与五四运动置于同一个潮流的不同阶段之上,即从器物—制度层面的变革向观念层面变革的转化和突进。这是一个更为典型的现代化叙事。①上述两种叙述各有侧重:前者隐含了对于“五四”传统历史定位的怀疑,后者承认“五四”在中国现代历史中的开创性意义,但它们都肯定了晚清与“五四”的连续性,就此而言,它们与那种将“五四”定位为“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全面启动”的观点在历史叙事上并没有更为根本的区别。②

      大约40年前,迈斯纳(Maurice Meisner)率先将“五四”与中国的60年代放置于同一个脉络中进行观察,他指出:这两个相隔半个世纪的运动都是以“意识的转化”为宗旨的“文化革命”。③这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观察,但未能得到充分论证。这里的问题是:“五四”的“文化转向”所蕴含的断裂意识究竟从何而来,为什么20世纪中国政治始终与“文化革命”密切相关?用器物、制度与观念的演进描述“五四”,将晚清以降的变革置于直线发展的脉络中,没有真正把握“五四文化转向”中所蕴含的“转向”的意义。

      推动“五四”之“文化转向”的,不仅是从器物、制度的变革方向向前延伸的进步观念,而且更是再造新文明的“觉悟”。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国的共和危机使18、19世纪的欧洲现代性模式处于深刻危机之中——资产阶级民族国家、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经济,以及与此相关的价值系统,突然失去了自明的先进性;共和危机与国家危亡不再仅仅被归咎于中国传统,而且也被视为19世纪西方现代文明的产物。在共和危机、欧洲战争与俄国革命的背景下,西方形象的变化显然也是“五四”文化转向的动因之一。如果将梁启超早年的《新民说》与他写作于欧洲战争期间的《欧游心影录》相比,我们不难发现前者内含完美的西方形象,而后者却显示了西方文明的百孔千疮。梁启超此时谈论的“中国人之自觉”不再是借鉴西方文明的自觉,而是从西方文明危机中反观自身的自觉。④1917年4月,杜亚泉在《战后东西文明之调和》中说:“战后之人类生活,必大起变化,已无疑义,改革时代,实近在眉睫之前。”⑤又说:“此次大战,使西洋文明露显著之破绽”,一种“东西洋之现代生活,皆不能认为圆满的生活”、“东西洋之现代文明,皆不能许为模范的文明”的“觉悟”油然而生,“而新文明之发生,亦因人心之觉悟,有迫不及待之势。”⑥

      这一“文化转向”并不仅仅是“保守派”的观点。《新青年》的基本政治主张在于奠定真正的共和根基,不仅反击帝制复辟的政治企图,而且铲除帝制复辟的社会基础。但他们不可能对战争危机视而不见,而俄国革命及德国革命也给了他们重新看待西方历史的契机。陈独秀在《一九一六年》中说:“创造二十世纪之新文明,不可因袭十九世纪以上之文明为止境。”在欧洲战争的影响下,军事、政治、学术、思想“必有剧变,大异于前”。⑦一年之后,俄国二月革命爆发,陈独秀断言:“此次大战争,乃旷古未有;战后政治学术、一切制度之改革与进步,亦将为旷古所罕闻。吾料欧洲之历史,大战之后必全然改观。以战争以前历史之观念,推测战后之世界大势,无有是处。”⑧总之,如何评价共和的制度与价值,如何看待19世纪末期以降被视为楷模的西方模式,以及由此引发的如何看待中国传统等问题,构成了“五四文化转向”的基本问题。因此,构成“五四”文化运动根本特征的,是文化与政治之间的相互转化、渗透和变奏。

      没有一种与19世纪的政治—经济模式断裂的意志,中国的激进政治不可能形成;同样,没有这一断裂的意识,中国的那些被称之为“保守主义”的文化理论也不可能形成。这种对“十九世纪”的态度并非从一开始就已经明确,但随着战争进程的发展,文化论战的双方都逐渐展开了对于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将“五四文化转向”置于由第一次世界大战造成的人类震惊之中,我们或多或少可以理解这一“意识的转变”的普遍意义。这是一个“自觉”的时代,一个通过“自觉”激活新政治的时代,一个以相互对立的“自觉”展开论战并对各种立场进行理论化的时代。翻阅这个时期的各种印刷物,“自觉”与“觉悟”的字样扑面而来。所有这些“自觉”或“觉悟”均以欧洲战争与共和危机为前提—前者击破了晚清以降中国知识人创造的近于完美的西方形象,后者打碎了仅凭共和政治本身(但不同立场的自觉对于共和价值的评价则截然对立)就可以拯救中国于水火的幻觉。总之,新的政治必须建立在新的“自觉”之上,但政治与自觉的这种关联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我认为意味着政治与历史之间的断裂——新的政治不是历史的自然延伸,它产生于一种新的意识、思想、文化和历史理解。

      文化与政治都是人类生活的基本特质,它们之间并无必然分界。但为什么在战争与共和危机的政治背景下,《新青年》刻意地在文化与政治这两个有着密切联系的范畴之间做出区分,又为什么《东方杂志》等刊物对战争与共和危机的探讨逐渐地转向东西文明问题,进而为文化或文明论战提供了前提?很明显,“五四”文化运动的激进方面与保守方面均高度关注政治问题,转向“文明问题”或“文化问题”不是对政治的逃避,而是对政治独特的介入方式。“文化转向”的核心在于重新界定政治的内涵、边界和议题,其潜在含义是对既往政治的拒绝。在这一文化运动中,政治对立和政治斗争直接地呈现为文化对立和文化斗争,换言之,政治的中心是文化、价值、伦理、道德及其呈现形式(语言、文体和艺术表现,等等)。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