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戏园与通俗教育

——晚清民国时期成都的娱乐与休闲政治

作 者:
王笛 

作者简介:
王笛,华东师范大学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紫江讲座教授,美国得克萨斯A&M大学历史系教授。(上海 200241)diwanghistory@yahoo.com

原文出处:
近代史研究

内容提要:

晚清民国时期的茶馆戏园,作为公共空间为大众提供娱乐,从中除了可以了解人们在茶馆戏园的日常生活外,还可以看到改良精英和地方政府竭力改革戏曲作为控制大众娱乐的一部分,把他们的政治灌输在表演的节目之中,把他们所认为的“新的”、“进步的”情节加入到传统戏曲中,以“教育”民众。精英和国家对茶馆戏园的改良和控制揭示了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之间、地方文化的独特性与国家文化的同一模式之间的斗争。在国家权力及其文化霸权之下,大众娱乐不可避免地被改变了。但国家要达到控制的目的远非轻而易举,从晚清改革到国民政府的崩溃,成都地方文化和习惯堡垒顽固地坚守着它们的防线,充分显示了近代中国文化变化与持续性同时并存这样一个重要的历史现象。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09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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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研究茶馆戏园的娱乐功能、观众,以及精英和国家对休闲的控制。① 茶馆是当时人们主要的娱乐场所,文章将考察人们怎样利用茶馆进行娱乐活动,艺人怎样以茶馆为生,观众在茶馆戏园中的行为和角色。这个研究指出大众娱乐是一个强有力的教育工具,许多人,尤其是那些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从地方戏、评书中接受关于历史、文学、传统价值观的熏陶。改良精英和政府官员认为地方戏可以用来开民智,推进“文明”,提高人们的“道德”水准。政府颁布规章以控制民众的娱乐,利用公共娱乐灌输正统思想,影响普通人的头脑。这个研究也揭示了,在不同的层次上人们接受不同的价值观,有的倾向正统,有的则陷入异端,显示出精英与大众文化的分野。但这种分野经常是模糊的,而且还总是重叠的。因此,茶馆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精英和大众、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相互作用的理想空间。

      巴波在回忆童年经历时,生动描述了1920年代成都的茶馆生活:“我坐茶馆,是从听评书开始的。那是二十年代,我才十来岁。一天晚饭后,有个长辈领着我第一次进茶馆。展现在我面前的是,在油灯的昏暗光线下,茶客满座,烟味和汗味刺鼻。交谈的声音,喊堂倌泡茶的声音,堂倌把茶船(茶托)扔在桌上的声音,茶客叫喊‘这是茶钱’的声音,堂倌高叫某某把‘茶钱汇了’(付了的意思)的声音,使得茶馆嗡嗡然。茶馆也就成了闹市,显得火红。一直等说书人把惊堂木往桌上一拍,茶馆这才静了下来。我第一次接触的文化生活就此开始了。”② 巴波的描述揭示了人们既到茶馆进行社交,也到那里寻求娱乐。茶馆提供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特别是讲评书,吸引了众多的听众。巴波坐茶馆的习惯,便是从他童年到茶馆听评书开始养成的。娱乐活动给茶馆带来了繁荣。据一个老成都人回忆,民国时期的成都是一个消费城市,没有多少工厂,人口也相对较少,生活节奏很慢,“整个给人一种闲适慵懒的感觉”。特别是下午二三点钟时,“仿佛整个城市都处于一种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生态中。那悠扬的琴声、凄婉的唱腔从茶楼上的窗户飘洒出来,极像缠缠绵绵的秋雨,更是把周遭氛围渲染得闲愁莫名了。”③ 虽然成都可能并不像他所描写的那样超脱懒散,而且当时已经发生并且正在发生着诸多变化,但成都给人的整体印象仍是一个生活节奏缓慢、闲逸的城市。④ 茶馆便是这种生活方式的一个象征。

      茶馆与其所包含的娱乐是相互支撑的。在成都,最早的戏园从茶馆中衍生,这与北京正好相反,在北京最早的茶馆产生于戏园。⑤ 在成都专业戏园出现之前,那些游动的戏班子、杂耍、民间艺人、木偶班子,往返于各乡场和城市。在城市中,他们走街串巷,经常在大户人家表演堂会,或在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演出,为家庭、社区以及庙会的各种活动助兴。在一些庙的山门外,也有所谓的“万年台”,更是他们经常的表演场地。不过,这些流动班子最经常的演出之地还是茶馆,那里租金便宜,时间灵活。加之成都茶馆甚多,选择性更广。如果这家茶馆观众减少,他们可以很容易移师到另一家,还可以与茶馆老板讨价还价,以求最大的利益。

      当然戏班一般喜欢固定在一个地方演出,而且茶馆也竭力留住好班子,以保持稳定的观众。⑥ 因此这类茶馆都设有固定戏台。曲艺和木偶通常在较小的茶馆演出,而川戏演员多、场面大,外加布景等,则多在大茶馆进行,那里的设施比较完备。因此,在早些时候,茶馆和戏园并无明显区分,表演不过是茶馆所提供娱乐之一部分。1906年,咏霓茶园改造装修后,更名为可园,遂成为成都戏园之先行者。茶馆也纷纷跟进,悦来茶园在可园开办不久也开了张,然后是宜园、第一茶园接踵而至,面对面唱对台戏。⑦ 在这些地方,看戏逐渐变得比喝茶更为重要。不过,像清音、相声、评书等民间艺术,一般并不在这类专门化的茶园露面,而仍然以老式茶馆为表演场地。⑧

      几乎所有演戏的茶馆都称“茶园”,这些茶馆一般资金较雄厚,因为场地设施要求较高,装饰、家具、茶碗等也比一般茶馆要好。⑨ 辛亥革命后,茶园开始在成都舞台演出中占主导地位,茶园的剧目广告充斥着各种地方报纸,报纸还经常发表有关新闻和评论。直至1920年代,随着几个新戏园相继开张,专门化的戏园才开始有从茶馆分离的迹象,但是茶馆兼戏园仍然是当时成都舞台的主流,在整个民国时期戏园并没有完全独立出来。⑩

      茶馆——民间艺人之谋生地

      毫不夸张地说,茶馆几乎是所有成都民间演出的发祥地。由于高雅茶馆租金较高,大多数民间艺人喜欢在小茶馆演唱,为下层民众服务。较有名者一般固定在某个茶馆,而名不见经传者只好带着乐器走街串巷,哪里茶馆有听众,便到哪里挣生活,称之为“跑滩”或“穿格子”。还有许多艺人甚至难以觅到一个茶馆,只好在桥头街角空地卖唱,称之为“唱水棚”,经常难以为生。那些在茶馆里的听众,除了买一碗茶,不用另买票听唱,而是根据个人对这些艺人的好恶,给这些“流浪的艺术家”一些小钱。相反,去戏园者则需多付几元,但仍被认为是最便宜的休闲。那些劳工阶层则只需付二三角钱,便可以在茶馆听唱和品茶,既解除了疲乏,亦得到了娱乐。(11)

      人们在中低档茶馆欣赏各种曲艺表演,诸如相声、金钱板、评书、清音、杂耍、口技等等。例如,在晚清民国时期,高把戏在新龙巷的一个茶馆挂牌演出,他也应聘到那些举办红白喜事的人家表演,称“堂彩”。柳连柳又称为“打连响”,被认为是最下作的表演。表演者一般成双成对,用一上穿有若干铜钱的竹杆,一边敲打身体,一边有节奏地又跳又唱,批评者称他们语言粗俗下流。由于他们的表演需要较大的场地,所以经常选择茶馆前面的空地。“打道琴”是另一种常见的娱乐,一般是游方道士的把戏,用一皮鼓(又称“鱼鼓”),穿行于各个茶馆之间,挣一点赏钱。(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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