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之争:四川国学院时期的廖平与刘师培

作 者:
张凯 

作者简介:
张凯,中山大学历史系2006级博士生。(广州 510275)

原文出处: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晚清今文学复兴及由此引发的经今古文学之争,乃近代知识与制度变迁中的重要环节,以经今文学为大宗的“蜀学”由此成为中国传统学术转型的中心之一。民国初年成立的四川国学院,名师云集,今古文大师廖平与刘师培角力于此,更是近代学术史上少见的文化现象。抽绎出廖平与刘师培这段民初经今古文碰撞的学术线索,有助于明晰近代“蜀学”的走向以及刘师培学术转变的实情,进而勾勒经今古文学在民初的渊源流变。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07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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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8.9;B259.9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9)02-0011-08

      近代学人中,刘师培、廖平二人素以多变著称,廖平的“六变”不待多说,刘师培的三次政治转向也常为世人诟病。虽说刘师培秉承家传、一心向学,但稍加考察,不难发现,1908年入端方幕府之后,其学术由原来意气之争式的与今文学立异、格义中西甚至中西附会,转向回归朴学。辛亥入川,刘师培的政治立场有危及其性命之虞,使他不得不暂时远离政治。相反,廖平是时正处于“四变”时期,在四川保路风潮中表现积极,还被四川军政府任命为枢密院院长。一入民国,廖平的政治形象可谓相当正面。刘师培、廖平二人在1910年代初,学术上,一回归朴学,一神化孔子;政治上,则一损一荣。截然相反的旨趣与境遇,或使现存并没有太多关于两位大师正面交锋的记录。目前学界的研究也多集中于介绍廖平、刘师培的学术成就①,或强调刘师培对今文学的批评②。本文则旨在近代“兴蜀学”的脉络中,探讨廖平、刘师培在四川国学院的论学经历,以期澄清刘师培学术转向的实情,进而勾勒经今古文学在民初的渊源流变。

      刘师培入川时的尴尬身份与险恶遭遇,令他身心困顿,依靠谢无量的资助为生。但或许正因为“川人到南人程度,尚待十年之后”[1]49,故对兼有清代汉学殿军、新学巨子美誉的刘师培礼遇有加,政治风潮一过,谢无量便邀其主四川国学院。可以想见巴蜀学人对刘氏的双重身份多么认同,吴虞更是急不可待地向刘师培请益治汉学之法,后来更有学人认为刘师培“手订《左庵集》雕版行之,蜀学丕变”[2]17。但“蜀学”历经晚清近40年的复兴,巴蜀学人的自信心可谓空前高涨,是时宋育仁的高徒、国学院史学教员杨赞襄公开质疑刘师培“南北考证学”的划分,为“蜀学”争名分:

      今汽船云集沪上,铁道辐辏汉口,沪汉者天下之枢也。故地气自西徂东则钟于吴越,自东至西则钟于楚蜀,旧邦既焕新猷,旧学亦开新派。吴则刘子,越则太炎,其考证用古文法式,而理论则近于今文,又湛于佛。昔宋学藉玄理而昌明,二子其有意乎?楚南则湘绮提倡今文家说,及主讲尊经书院,其道乃大行于吾蜀。吾师富顺宋先生于微言大义,独有会心,其宗旨在以教养致富强。夫然后通经乃能致用,襄及中江刘退溪,资州郭景南,拳拳服膺焉,资州饶焱之则得其小学,此富顺学派也。井研廖氏亦别有会心,其宗旨以皇帝王霸循环逆数为归宿,或咎其符命,不尽然也。其门人之笃信好学者,唯青帅王佐,廖学又逾岭而南,康梁实为巨子,与章刘旗鼓中原,遂影响于革命保皇二党,此井研学派也。夫章刘王宋廖康皆思以其道易天下,太史公所谓此务为治者也,岂从前考证家所能及耶……窃疑两汉经学有东西无南北,今之新考证家亦复如是!无山脉河流之扞格,而有船舶汽车之交通,理论渐趋统一而事实随之,汉代所以威震华夷也。愿以质之刘子。[3]

      杨氏极力主张,学术之分在晚清以降当以“东西”代“南北”,“东”自然是汉学大本营“吴越”,“西”则是以今文学开新考证学之“楚蜀”,甚至就“理论”而言,吴越也要纳入今文的范围,所谓“理论渐趋统一而事实随之”。这言外之意自然是要以巴蜀为代表的今文学为学术正统与主流,而“吴越巨儒”仅为附庸而已。是时,宋育仁远在北京,那么“东”“西”之争落实在国学院中便是“古文学”大师刘师培与“今文学”大师廖平之角力。国学院院长吴之英亦执意挽留刘师培,以与廖平相抗:

      盖王骀鼓舌论道之日,正支离攘臂分米之年。不意张生肆挥今文,竞于通校《五经》之刘騊余,同此玄解,美夫造物者之于我拘拘也。

      唯幼舆断谋东归,意将长寄邱壑,方谈天人之际,胡叟宁何远适邪?正赖惠施,深契庄子。傥为支老,更愁谢公。足下肯曲此达情,浼之赞助否?望深望切。[4]268

      吴之英善说礼制,对廖平创分今古颇不以为然,希望刘师培能扭转国学院中“肆挥今文”的学风。当时,廖平在国学院内发挥今文学,高谈“天人之际”,刘师培则主讲音韵训诂与《春秋左氏学》,主张治汉学唯在谛古言、审国故。不仅如此,在辨明经史关系、天人性命之说、经今古文起源等重大问题上,廖、刘二人更是“持各有故,言各成理”。

      作为清代汉学的殿军人物,廖平与刘师培皆不满于《经解》之学。廖平认为两《经解》卷帙虽繁,但皆《五礼通考》、《经籍纂诂》之子孙,清代各经新疏及某经正义稿,大要不能脱小学家窠臼。刘师培则直言:“清代汉学未必即以汉儒治经之法治汉儒所治之经。”[5]1541认为前世为类书者(如《太平御览》、《艺文类聚》),散群书于各类之中;清世为义疏者(正义之类),又散各类书于经句之下。不过,刘师培仍坚持“读书从识字始”,在国学院为诸生讲解《说文解字》。现存《答四川国学学校诸生问〈说文〉书》一文即是课后回答学生关于《说文》若干疑义的讲义,内容包括“音近谊通之说”、“古字通用定例”、“同部之字均从部首得形,所从之形亦或谊殊部首”、“许书读若例”、“大徐新附得失”、“重编许书以六书为纲”等。此时刘师培一改前期音近义通之说,而视同音通用之字为伪迹;对于新增事物,主张于《说文》中取义训相当之古字命名,反对添造新字新词。这些与他之前所提倡减省汉字,改用拼音字,统一国语的主张,判若云泥[6]29。现存一份蒙文通于1913年四川国学院考试“经学”的试卷,考题为院长刘师培所命:“大徐本会意之字,段本据他本改为形声,试条考其得失。”蒙文通答卷3000余字,工笔正楷,一笔不苟,得分98。刘师培批语:“首篇精熟许书,与段、徐得失融会贯通,区别条例,即昭且明。案语简约,尤合著书之体。次亦简明,后幅所得各例,均能详人所略。”[7]157相对于刘师培的赞赏,廖平主张治学当“通家法、明条例”,因而责骂蒙文通“郝、邵、桂、王之书,枉汝一生有余,何曾解得秦汉人一二句,读《说文》三月,粗足用可也”[8]139。因为在廖平看来,“近贤声训之学,迂曲不适用,究其所得,一知半解,无济实用。……如段氏《说文》、王氏《经传释词》、《经义述闻》,即使全通其说,不过资谈柄、绣悦,与贴括之墨调滥套,实为鲁卫之政,语之政事经济,仍属茫昧。……非禁人治训诂之学,特不可涸没终身耳”[9]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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