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9)01-0036-22 一、列强对华企求的歧见 1840年代和1850年代的两次鸦片战争,清廷都经历了失败议和的过程。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尽管发生了众多变化,但清廷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却变化甚微。费正清编《剑桥中国晚清史》认为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中国最高当政者咸丰皇帝“对外部世界极端无知”[1]264。这一论断大体合乎事实,然言其时清廷对外部世界“极端无知”,则显得过分,且未看到这一“无知”群体中对外部世界认识的诸多差异与复杂性。 清廷上下对外部世界的认识的复杂情状表现为皇帝与大臣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对外认知既存在诸多歧见,又存在“夷情叵测”这一大体一致的见识。在咸丰朝初期,清廷尽管与外国签订一系列条约已历时多年,但从其处理对外关系的举措与言论看,皇帝与部分官员对外国人的举动仍疑惧极深,十分强调防备“堕其术中”[2]17。1850年5月28日,两江总督陆建瀛奏,英国领事阿利国(Aicock,Rutherford)请求派翻译麦华陀(Medhurst,Walter Henry)赴天津递交巴麦尊致大学士穆彰阿等一封公文,咸丰得知此举的第一反应即是绝不能让麦氏起行赴津。谕陆建瀛必须“详细开导,据理回复”,阻止其行。并估计经据理驳回,“该酋遣人赴津之处,当可中止”。如此布置后,咸丰仍有后顾之忧,又道:“惟夷性反复无常,著讷尔经额迅饬天津镇道,如果夷船前来,妥为驾驭。告以此事办理缘由,令其回上海,听候复谕。并晓谕居民,勿稍惊扰。”[2]14咸丰的举动表明,他对洋人的动机全然不知,但又自以为洋人不难对付,只要细心劝导,就可打消其要求。且十分注意和平消除事端,不可引起风波。阿利国并未因清廷的劝阻而改变主意,仍派麦华陀持信到天津,其信中内容亦仅是巴氏知照军机大臣,谓两广总督徐广缙不许英人入城、致英公使信函用语失礼之类,希望清廷纠正[2]11。咸丰得到麦华陀到津的奏报后,立即谕直隶总督额尔经讷:“该夷背约而来,意在虚张声势,且欲寻衅,稍不检点便堕其术中,不可不加慎重。”并指令,如该夷仍言广州入城事,“不必多费唇舌”,令其回广东候信。如其坚持不肯南回,讷尔经额亦可接收来文,令其“静候谕旨”[2]17。谕令显示咸丰对英国信使抵津疑虑重重,但同时也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后经讷尔经额劝说英国信函已由上海传送,不须在津投递,麦华陀即同意回上海等候消息,启程南返。但咸丰帝似并未从中看出英人并非不可理喻,他在给军机大臣的谕旨中言: 此次英夷北驶,意在投递公文。迨至以寄两江总督传谕之词劝导,该夷心折,随即起碇南旋,可见该督(讷尔经额——引者)静镇,不至堕其术中。……惟念夷情叵测,其折回上海以后,难必其俯首贴耳即赴粤东,且到粤后,多方离间,亦难预料。除已有旨,谕令江南、闽浙、广东各地方官一体严防开导。[2]23 麦华陀投信之举为极平常之事,也无何奸谋可言。然咸丰却认为其所以听命南返,实为总督办事有方,镇静对付,才未“堕其术中”。且事后仍一再告诫下属,“夷情叵测”,难免不再施诡谋,沿海各省均须“一体严防”。 类似疑虑,在一些小事件上也表现得十分明显。1850年9月,英国一教士与一医生在福州神光寺租房居住,期限6月。刘韵珂、徐继畬经交涉不能止其所为,遂拟通融办理。其奏云: 臣等查明该二夷,一系讲经,一系医病,其所租屋亦多敝坏。复……授意闽、侯两县及委员郭学钿等,以士民公议,如有敢与夷人修理寺屋者,即捆送重惩。……又向城乡居民遍为告诉,仍以士民公议为词,不准赴该寺就医。……至今寺屋穿漏,赴寺之人甚属寥寥,该夷寂处萧寺,断难日久迁延。臣等又恐各庙僧人,或且暗向夷人私自租屋,又密饬鹿泽长转饬两县,除南台港口房屋,准照条约租与夷人住外,其城内东西南北各庙,士民公议,一概不准租与夷居住,均令寺僧具结存案,是臣等现办此事,惟不动声色,无非藉民以拒夷,并未强民以从夷。此皆臣等慎筹办之实在情形也。[2]83-84 刘、徐的通融其实非常有限,对西洋人的处理亦可谓苛刻,只是不主张强行驱逐而已。但二人却受到湖广道御史何冠英的猛烈指责。其奏折言: 窃臣前因夷人强占(福建)省城南门内神光寺,抚臣徐继畬不能驱逐,反为护持。……兹又闻督臣刘韵珂阅兵回省后,经福州、闽县、侯官,三学生员投递公禀,力请驱逐。该督将此禀送给夷人阅看,告以城内未便多留,城外都不拦阻。以致夷情益肆,不惟神光寺不肯退出,更将东门外之鼓山寺,西门外之西禅寺,合行霸占,并南门外之银镶浦、水部门外之路通桥,强买民房,起造楼屋。甚至五虎门炮台内道光二十一年所铸六千斤大炮,钉塞一尊,南门大树下嘉庆二十五年所铸四千斤大炮、顺治十一年所铸二千斤大炮,钉塞二尊。阖城士庶哗然。[2]93-94 何冠英根据听闻消息,加油添醋以上奏皇帝,是否出于对刘、徐有积愤此不深究,但他对外国人的疑虑都溢于言表。对两个普通英国人租一破屋讲经、行医,稍加分析亦不会相信其可能钉塞有兵弁守卫之三尊大炮。而何冠英则不但对此深信不疑,而且由怀疑英国人而牵及总督巡抚,指责他们已深堕外人术中。何氏对英国人的疑虑显然在其观念制约下被放大了许多。而且,这种放大了的猜疑得到了皇帝的认同。何奏后,刘韵珂于1851年1月17日向咸丰呈明英国人已退还房屋,并无钉塞大炮之事[2]113。咸丰对刘韵珂奏章并不相信,下旨“著裕泰到任后,按照节次寄谕并刘韵珂复奏各情,逐一访查,是否确实?该省夷情是否安静?地方是否一味迁就,有无专事消弥办理不善之处?著裕泰一并详细确实查具奏,毋得稍有不实不尽”[2]115。皇帝宁可相信一个远离事件发生地的湖广道御史听信传闻之说,而怀疑在实地为官处事的两个封疆大吏的奏报,足见其时朝廷深信“夷情叵测”,力持排斥的观念尚占压倒优势,主张务实对外者的声音十分微弱。在裕泰已奏明夷人已搬出神光寺,当地确实无事后,咸丰仍对刘韵珂、徐继畬抱持怀疑,以致徐继畬在奏报夷人已搬出神光寺时,不得不表示:因“未能先事防范,实属咎无可辞,惟有仰恳圣恩,将臣交部从严议处”[2]125。咸丰则再次下谕对“所有刘韵珂、徐继畬有无措置失宜之处,著仍遵旨密查”[2]139-140。幸得裕泰奏明刘韵珂、徐继畬所奏各事均无不实,这一小小事件才未给刘、徐二人惹来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