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君臣对“远人”的认知分歧及其影响

作 者:

作者简介:
陈廷湘(1948-),男,四川彭州人,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四川 成都 610064

原文出处:
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内容提要:

咸丰皇帝执政期间,一批与洋人直接交涉的大臣逐步意识到英法美等国对中国只有扩大通商和文化传播愿望,并无领土要求,中国应与之谈判让步以减少损失。一些远离海疆的强硬派大臣则认定夷情叵测,须拒绝其一切要求,以武力解决争端。咸丰本人持论与强硬派大臣相近,但力主尽量维持抚局,避免战争。然而他每次谈判均自设一个无实力保障的底线,以致谈判不决,最终造成更大损失。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06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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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5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0766(2009)01-0036-22

      一、列强对华企求的歧见

      1840年代和1850年代的两次鸦片战争,清廷都经历了失败议和的过程。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尽管发生了众多变化,但清廷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却变化甚微。费正清编《剑桥中国晚清史》认为第二次鸦片战争时期,中国最高当政者咸丰皇帝“对外部世界极端无知”[1]264。这一论断大体合乎事实,然言其时清廷对外部世界“极端无知”,则显得过分,且未看到这一“无知”群体中对外部世界认识的诸多差异与复杂性。

      清廷上下对外部世界的认识的复杂情状表现为皇帝与大臣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对外认知既存在诸多歧见,又存在“夷情叵测”这一大体一致的见识。在咸丰朝初期,清廷尽管与外国签订一系列条约已历时多年,但从其处理对外关系的举措与言论看,皇帝与部分官员对外国人的举动仍疑惧极深,十分强调防备“堕其术中”[2]17。1850年5月28日,两江总督陆建瀛奏,英国领事阿利国(Aicock,Rutherford)请求派翻译麦华陀(Medhurst,Walter Henry)赴天津递交巴麦尊致大学士穆彰阿等一封公文,咸丰得知此举的第一反应即是绝不能让麦氏起行赴津。谕陆建瀛必须“详细开导,据理回复”,阻止其行。并估计经据理驳回,“该酋遣人赴津之处,当可中止”。如此布置后,咸丰仍有后顾之忧,又道:“惟夷性反复无常,著讷尔经额迅饬天津镇道,如果夷船前来,妥为驾驭。告以此事办理缘由,令其回上海,听候复谕。并晓谕居民,勿稍惊扰。”[2]14咸丰的举动表明,他对洋人的动机全然不知,但又自以为洋人不难对付,只要细心劝导,就可打消其要求。且十分注意和平消除事端,不可引起风波。阿利国并未因清廷的劝阻而改变主意,仍派麦华陀持信到天津,其信中内容亦仅是巴氏知照军机大臣,谓两广总督徐广缙不许英人入城、致英公使信函用语失礼之类,希望清廷纠正[2]11。咸丰得到麦华陀到津的奏报后,立即谕直隶总督额尔经讷:“该夷背约而来,意在虚张声势,且欲寻衅,稍不检点便堕其术中,不可不加慎重。”并指令,如该夷仍言广州入城事,“不必多费唇舌”,令其回广东候信。如其坚持不肯南回,讷尔经额亦可接收来文,令其“静候谕旨”[2]17。谕令显示咸丰对英国信使抵津疑虑重重,但同时也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后经讷尔经额劝说英国信函已由上海传送,不须在津投递,麦华陀即同意回上海等候消息,启程南返。但咸丰帝似并未从中看出英人并非不可理喻,他在给军机大臣的谕旨中言:

      此次英夷北驶,意在投递公文。迨至以寄两江总督传谕之词劝导,该夷心折,随即起碇南旋,可见该督(讷尔经额——引者)静镇,不至堕其术中。……惟念夷情叵测,其折回上海以后,难必其俯首贴耳即赴粤东,且到粤后,多方离间,亦难预料。除已有旨,谕令江南、闽浙、广东各地方官一体严防开导。[2]23

      麦华陀投信之举为极平常之事,也无何奸谋可言。然咸丰却认为其所以听命南返,实为总督办事有方,镇静对付,才未“堕其术中”。且事后仍一再告诫下属,“夷情叵测”,难免不再施诡谋,沿海各省均须“一体严防”。

      类似疑虑,在一些小事件上也表现得十分明显。1850年9月,英国一教士与一医生在福州神光寺租房居住,期限6月。刘韵珂、徐继畬经交涉不能止其所为,遂拟通融办理。其奏云:

      臣等查明该二夷,一系讲经,一系医病,其所租屋亦多敝坏。复……授意闽、侯两县及委员郭学钿等,以士民公议,如有敢与夷人修理寺屋者,即捆送重惩。……又向城乡居民遍为告诉,仍以士民公议为词,不准赴该寺就医。……至今寺屋穿漏,赴寺之人甚属寥寥,该夷寂处萧寺,断难日久迁延。臣等又恐各庙僧人,或且暗向夷人私自租屋,又密饬鹿泽长转饬两县,除南台港口房屋,准照条约租与夷人住外,其城内东西南北各庙,士民公议,一概不准租与夷居住,均令寺僧具结存案,是臣等现办此事,惟不动声色,无非藉民以拒夷,并未强民以从夷。此皆臣等慎筹办之实在情形也。[2]83-84

      刘、徐的通融其实非常有限,对西洋人的处理亦可谓苛刻,只是不主张强行驱逐而已。但二人却受到湖广道御史何冠英的猛烈指责。其奏折言:

      窃臣前因夷人强占(福建)省城南门内神光寺,抚臣徐继畬不能驱逐,反为护持。……兹又闻督臣刘韵珂阅兵回省后,经福州、闽县、侯官,三学生员投递公禀,力请驱逐。该督将此禀送给夷人阅看,告以城内未便多留,城外都不拦阻。以致夷情益肆,不惟神光寺不肯退出,更将东门外之鼓山寺,西门外之西禅寺,合行霸占,并南门外之银镶浦、水部门外之路通桥,强买民房,起造楼屋。甚至五虎门炮台内道光二十一年所铸六千斤大炮,钉塞一尊,南门大树下嘉庆二十五年所铸四千斤大炮、顺治十一年所铸二千斤大炮,钉塞二尊。阖城士庶哗然。[2]93-94

      何冠英根据听闻消息,加油添醋以上奏皇帝,是否出于对刘、徐有积愤此不深究,但他对外国人的疑虑都溢于言表。对两个普通英国人租一破屋讲经、行医,稍加分析亦不会相信其可能钉塞有兵弁守卫之三尊大炮。而何冠英则不但对此深信不疑,而且由怀疑英国人而牵及总督巡抚,指责他们已深堕外人术中。何氏对英国人的疑虑显然在其观念制约下被放大了许多。而且,这种放大了的猜疑得到了皇帝的认同。何奏后,刘韵珂于1851年1月17日向咸丰呈明英国人已退还房屋,并无钉塞大炮之事[2]113。咸丰对刘韵珂奏章并不相信,下旨“著裕泰到任后,按照节次寄谕并刘韵珂复奏各情,逐一访查,是否确实?该省夷情是否安静?地方是否一味迁就,有无专事消弥办理不善之处?著裕泰一并详细确实查具奏,毋得稍有不实不尽”[2]115。皇帝宁可相信一个远离事件发生地的湖广道御史听信传闻之说,而怀疑在实地为官处事的两个封疆大吏的奏报,足见其时朝廷深信“夷情叵测”,力持排斥的观念尚占压倒优势,主张务实对外者的声音十分微弱。在裕泰已奏明夷人已搬出神光寺,当地确实无事后,咸丰仍对刘韵珂、徐继畬抱持怀疑,以致徐继畬在奏报夷人已搬出神光寺时,不得不表示:因“未能先事防范,实属咎无可辞,惟有仰恳圣恩,将臣交部从严议处”[2]125。咸丰则再次下谕对“所有刘韵珂、徐继畬有无措置失宜之处,著仍遵旨密查”[2]139-140。幸得裕泰奏明刘韵珂、徐继畬所奏各事均无不实,这一小小事件才未给刘、徐二人惹来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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