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图分类号]K25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114X(2009)01-0094-16 很长时间以来,戊戌变法的研究,依据着三大史料:其一、康有为的《戊戌奏稿》;其二、梁启超的《戊戌政变记》;其三、康有为的《我史》,即《康南海自编年谱》。现有的主流看法与结论,很大程度上还是从这三种史料中得出来的,尽管许多研究先进对此有了已经不新的研究成果。 首先发现其中差误的,是台北的黄彰健,他依据1958年北京出版的《戊戌变法档案史料》,发现了康有为在《戊戌奏稿》中作伪。黄彰健当时不能来北京看档案,他的贡献很大意义上是提出了假设;而1981年内府抄本《杰士上书汇录》的发现,为他提供了近乎完美的证明①。此时北京的孔祥吉,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研读中,多有贡献,大体完成了对康有为奏折查寻与核对。可以说,康有为在戊戌时期的真奏稿,现在已经有了可靠的本子。 其次是对梁启超《戊戌政变记》的研究,先后有刘凤翰、狭间直树、戚学民等多位研究先进投入工作,也出产了一批有价值的论文。其中最重要的是,对梁著的版本进行了核对,寻思其写作及改动的原因。通过他们的工作,今天的人们对于梁所称“将真迹放大”一语,有了“不放大”的体会:《戊戌政变记》虽不能作为研究戊戌变法的可靠史料,但可测量出梁说与史实之间的差距,由此而证明梁的内心世界及其变化。该书已成了研究梁启超思想的可靠史料。 然而,对于康有为的《我史》,却一直没有进行认真的整理。一方面研究者知道康在其中作伪;另一方面若对此一一进行史实查证,须得下笨功夫,工作量也相当大。比较聪明的办法,是绕开《我史》;等到实在绕不开时,选择《我史》中的个别章句,与已发现的档案、文献进行核对,说一些不那么饱满的话。我进入戊戌变法史的研究后,看见有人是这么做的,于是我也这么做了。 避开与绕行,总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想来一个干脆,索性花一点时间来进行整理。然当我真正下水时,才逐步发现水的实际深度,摸到底须先换一口气。于是,在工作中,我不再那么自信,而产生了种种怀疑:其一、这一种史实查证的工作是不可能是周全的,做得再好,也只是提供部分的相关史料,许多地方很有可能就是查无实证;其二、这类工作本应是全面的,但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查验完全部史料,由此随时会被新史料和新证明所推翻;其三、现在的研究时尚似不太在乎此类史实重建工作,在我此前的诸多研究先进的著作,都没有人去认真研读,关于戊戌变法流行的言论与结论仍然沿袭着康、梁的旧说,被康、梁牵着鼻子走。在此等风气之下,我再写出这一本繁琐考证的著作,何用之有?更何况其中的许多史实,我也不能予以肯定的证明。 我的这一项工作,也就是在这种越来越浓重的自我怀疑的精神状态下,一步步地渐行着。 手稿本、抄本与写作时间 康有为所撰《我史》,叙述了他从出生(咸丰八年,1858)到戊戌政变后逃亡日本(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十年的个人历史。按当时人的记岁方式,为虚龄四十一岁。 《我史》的手稿本,由罗静宜、罗晓虹捐赠,1961年由文化部文物局转藏于中国革命博物馆,该馆现并入中国国家博物馆。2006年10月,我有幸读之②。原来长期被我视为谜团的写作时间,一下子得以解开。 从手稿本所录11篇跋文中可以看出,康有为《我史》写于日本。而在手稿本末尾,也有康有为亲笔写的这段话: 诸子欲闻吾行事,请吾书此。此四十年乎,当地球文明之运,中外相通之时,诸教并出,新理大发之日,吾以一身备中原师友之传,当中国政变之事,为四千年未有之会;而穷理创义,立事变法,吾皆遭逢其会而自为之。学道救人,足为一世;生本无涯,道终未济。今已死耶,则已阅遍人天,亦自无碍,即作如是观也。后此玩心神明,更驰新义,即作断想,又为一生观也。九月十二日至日本,居东京已三月。岁暮书于牛込区早稻田四十二番之明夷阁。 康于此中明确说明,该书的写作时间是光绪二十四年的“岁暮”;地点是东京的“早稻田”;而此时康已来日本三个多月,由于清政府的要求,日本政府正打算礼送其出境,前往美洲。康为此受到巨大压力,只能表示同意(后将详述)。 康称其写作此书的动机是“诸子欲闻吾行事,请吾书此”,即离开日本之际康的追随者要求留下他个人的记录,于是便写下了这本书。这一说法不那么确切。随康赴日的弟子叶湘南在手稿本末作跋语,称言: 余年六十三得读先师手写年谱,如升其堂,如闻其语,悲喜交集……戊戌政变蒙难由香港东渡,同舟十日。弟子随行者,惟予一人,饮食起居,论学不辍,心境泰然。到日后,先师颜所居曰“明夷阁”。此谱写定,予闻而未之见也。及游历欧美,不复能追随矣…… 叶湘南,字觉迈,号仲远,广东东莞人,举人,万木草堂学生。光绪二十三年曾随梁启超至湖南,为时务学堂分教习③。叶称此书“予闻而未之见”,与康说有着很大的差别。 《我史》的写作共用了多少天?康并没有说明,但《我史》近四万余字④,不是一挥而可就的。《我史》手稿本共计88页,其中78页是康有为的笔迹,另有10页为康有为口授,由其弟子韩文举笔录,约3600字。在该笔录最后一页的页末,有注文: 戊戌政变,先师出亡日本,先后奔随者不乏其人,文举亦与焉。某日某夜,先师口授政变情事,命笔述之。是时夜深矣。感怀旧事,迄今已三十余载矣。孝高适自上海来,携此册,促予书后。年已七十矣。计当时笔述凡十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