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乡土社会天主教民的恩宠信仰

作 者:

作者简介:
刘丽敏,北京科技大学文法学院。(北京 100083)

原文出处:
北京科技大学学报:社科版

内容提要:

文章以晚清乡土天主教民的恩宠信仰为视点,试图从恩宠的逻辑、恩宠的内容、恩宠的实现三个方面来探讨教民对恩宠教义的吸纳过程,从而提出,果报观念、神功崇拜等乡土文化资源是转化与安置恩宠教义的建构力量,它决定了教民的恩宠信仰虽然采纳了天主教的符号、语言与仪式,却与传统的文化资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期刊代号:K3
分类名称:中国近代史
复印期号:2009 年 0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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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图分类号]K2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89(2008)03-0134-07

      由于近代来华的西方教会带有浓烈的政治侵略与文化征服色彩,因此,对于以其为组织核心的社会群落——教民①,学界评价一直不一,对他们的界定往往陷于“吃教者”或“洋教徒”的非此即彼的两极对立,而教民自身的信仰特色和文化意义却长久地被相对忽略了。本文通过讨论晚清乡土社会天主教民对“恩宠”教义的理解与实践,来探索中国基督教民的文化心态与信仰特色,以期能够进一步揭示教民的内心世界,从下层的视角来丰富学界关于中西宗教文化交流以及近代以来民众宗教意识嬗变的研究。本文利用的材料主要来自《拳时北京教友致命》(北京救世堂1920-1927年陆续编印。以后简称《致命》)与《献县教区义勇列传》(河北献县教区1935年编印。以后简称《列传》)两套文献。

      一、果报观念与恩宠的逻辑

      恩宠(Grace),拉丁语称Cratia,源自希腊语的Charis,对应于希伯来语的hen,确切地指给某人的恩惠。恩宠是天主教的重要教义,即天主给予人类的恩典,亦称圣恩、圣宠、神恩等。在西方教会的教义发展史上,恩宠神学在晚近才形成它的系统表达,但有关恩宠的教义却早已有之。天主教神学强调恩宠具有如下特性:(1)对罪人的爱,即对那些违背天主意志的人仍施以爱;(2)对人类的罪无条件地给予宽恕;(3)通过圣子的献身和人们对福音的接受拯救人类的罪;(4)天主最终使所有罪人复活并进入他的王国。如果说原罪与拯救是构建基督教义整体逻辑的两大基石,那么,恩宠则是连接这两大基石的纽带,并且将天主教的其他教义如爱、宽恕、基督的救赎、信、末日审判等等穿凿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神学理论体系。尽管西方教会在宣扬恩宠教义时,对它的理解与阐释也不是绝对一致和确切的,但各派一致认为天主赐人恩宠是没有条件和不索代价的,不是因世人有何价值或功绩而配得天主的恩宠。因此,有两个观念一直受到教会的强调,(1)恩宠是存在于信徒内心的需要,这种需要是天主使人们产生的,为的是将人们引向拯救。恰如《圣经》上耶稣所说:“不是你们拣选了我,而是我拣选了你们。”(若15:16)(2)恩宠在信徒内的实现即恩宠的到来并不是由于信徒,而是由于天主的意旨。“天主拯救了我们,以圣召召叫了我们,并不是按照我们的行为而是按照他的决意和恩宠,这恩宠是在万世之前,在基督耶稣内赐予我们的。”(弟后1:9)简而言之,即恩宠的起源、实现都取决于天主而非教徒,恩宠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实现天主的救赎。天主教持原罪说,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听信蛇的诱惑,违背天主的命令偷食禁果,这一罪行在人类身上世代传承,是为原罪。它成为人类一切罪恶和灾祸的根源。要想彻底洗涤罪性,获得解脱乃至升天堂享永福的荣耀,只有依靠天主的宽恕与拯救。这一基本思想决定了恩宠的主导权在于天主。因此,恩宠的神学逻辑表现为:(天主)赐恩宠——(信徒)守诫命,行善功②——(信徒)得恩宠——(天主)拯救。要求在乡土文化传统中成长起来的教民全盘接受并践行这一规范的教义是不切实际的。在现实社会的实际运作中,教民必然会根据其固有的理解体系与诠释系统建构起自己的恩宠逻辑。

      教民一般都将恩宠理解为天主对教民“守诫命,行善功”的嘉赏。在许多教民看来,只要谨守教规,多行善功,天主就能给他们带来幸运,如“诸事顺遂,生意兴隆”[1](卷三,30),或摆脱贫困,“渐渐成为小康之家”[1](卷三,17);能帮助他们驱逐邪魔,治愈病痛[1](卷三,56);能护佑他们添丁进口,生下儿子[1](卷三,39);甚至于在他们受到地方社会的不公待遇以及有意伤害时,能为其泄愤报仇,让那些施害者不得善终。在义和团运动中,一些勇敢的教徒常常为了救护行动不力的妇女、儿童,放弃逃生的机会。对于这些教徒,教民总是给予类似这样的评价:“这样令人惊讶的大功,死后在天堂一定也有另外的赏报。”[2](334) 这一点在程歗先生对当代某一虔诚的天主教徒的采访中也得到了验证。该教徒是这样描述天主的恩宠的:天主造的一男一女吃了一颗树上不该吃的果子,以后的子孙都背原罪;个人做错了事,有本罪。要恭敬天主,才能洗罪。别把世上的事看得比天主重。世上存钱不经花,存点粮食遭虫蛀。要善行救人,不要攒钱。这边省着点,在天堂攒着,有报答。到了天堂的人也不一般大,有各种品级。积德大的,愿意享什么样的福都可以得到,到了那地界,福就定位了,不涨不落了,永远死不了,有罪受罚的也了结定案了,不能再变了。[3]

      可见,恩宠的逻辑链在教民的思维世界里往往会被掐头去尾演化为:(信徒)守诫命,行善功——(天主)赐恩宠——(信徒)得恩宠。从中我们可以窥测出,教民的恩宠信仰深受民间果报观念的影响。“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在民间广泛流传并被民众倾心信仰的果报观是中国传统报应观和佛教果报观相互融合的结果。它一方面保持了传统报应观的伦理性(以世俗的伦理道德为价值取向)、家族性(报应的承受主体是行为者及其子孙)、现世性(报应的世界是本人或子孙的实实在在的现世人生)和功利性(报应的终极目标是使人世生活幸福),同时吸纳了佛教果报观的“三世轮回”与“天堂地狱”说,将世间的一切存在,小到家庭婚姻、个人命运、大到历史事件、王朝兴替,都用前世今生善恶报应因果轮回来予以诠释,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4]

      果报观念对教民恩宠信仰的影响首先表现在对恩宠起源的理解上。教民往往将恩宠视为天主对其虔诚与善行的赏报。如同果报观以人们言行的善恶为报应的“因”,教民将自己的“守诫命,行善功”作为得恩宠的“因”。而如前所述,在天主教的恩宠教义里,恩宠并非一种因果逻辑,恩宠是早已存在的前提,不管人类的表现如何,天主已经通过耶稣的道成肉身将恩宠赐给了人类。恩宠的根源在于天主对人类的爱,他希望藉人类对恩宠的渴望而信、望、爱自己从而最终将其引向拯救。“守诫命,行善功”只是人们信、望、爱天主的表现,是天主恩宠的外在表现,恩宠的荣耀源自天主,最终仍归于天主。恩宠信仰的这一神学意义是大多数深受果报观念与功利主义信仰传统熏染的乡土教民难以深切领悟的。是以,(天主)赐恩宠——(信徒)守诫命,行善功——(信徒)得恩宠——(天主)拯救的逻辑链在教民的信仰世界里往往被简约为:(信徒)守诫命,行善功——(天主)赐恩宠——(信徒)得恩宠。自身的虔诚与善行是“因”,得恩宠是“果”,天主的无边神功是实现因果循环的神秘力量。虽然从教会的资料来看,教民口头上也都将恩宠归于天主的爱,宣称教徒应该爱天主,但这种爱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停留在“人伦之爱”的水平上,而没有上升为神学意义上的“超脱之爱”,而且,教民更强调信徒对天主的爱,因为在他们看来,这才是赢得恩宠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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